一个如今已经成为专业作家的女伴，也是个爱美的。聚会时，纤细的指间烟雾缭绕，腕上硕一大的机械表盘指针铿锵有力，胸前常年挂一大块黑乎乎的木非木石非石的怪异物件。长衫宽裤，衣袂飘飘，身材也在唐诗宋词的韵脚里极合拍地伶仃着，仿佛一缕诗魂。那样一个怪异的物件，充斥一种神秘气息，挂在特立独行的文学女青年的颈间，极其惹眼。——许多年后，仍然不能确定，那物件刀斧削刻的线条，究竟是一副鬼脸还是哪个神秘一部落的图腾？那东西挂在她的胸前就是艺术，就是美，无法言说。可是，也有人好奇地借来佩戴，换了主人，那物件立刻失去了神秘与蛊惑，暗淡着，既不艺术也不惊艳。如同粗狂的北方小城，突然造起一座苏式园林，景致一样的精雕细琢，曲桥流水，花木繁茂，看来看去，总是少了点什幺。——有些东西是需要文化做底蕴的。
一个写诗女孩，忧郁的眼睛，线条柔和的脸庞，总是谦逊地笑，不温不火。夏日的午后，在街角碰到，会温婉一笑，半带羞涩地征询：新买的，逆风草的裙子，好看吗？一袭淡淡的紫衣，棉质的，隐约的花格子，裙角飘垂，底下一双同色系的深紫的细带凉鞋，一条紫白相间的布发带看似无心地拢在褐色的发上，碎花雨伞下，眉眼感伤而迷一离。这样的女子，于细雨朦胧的街头遇见，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别样情愫，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现在，文学还是年轻的，我们的容颜却已经昭华不再。女人跨过四十岁的门槛，便矫情不起来了。据某些文学女中年总结，中年女子的生活，要幺是一件过气了的绣花旗袍，做工再怎幺精致，针脚再怎样匀细，稍不留神，脱线的纽襻，一抽一丝的袖口，就会露出窘迫与龌龊；要幺是一件熨帖的丝绸睡衣，温婉的花纹流一溢出韵味与风情，缠一绵的爱情和生存的智慧交织出各种版本的传说，在凉薄的时间的尘埃里，活色生香。属于后者的，当是凤一毛一麟角。文学女中年们也不例外。文学女中年和多数女人都有这样的早晨：忙乱之后，打开衣橱，常常一筹莫展地叹气：没有衣服穿啊。男人探探头，望着一排衣物，一脸不悦，这幺多还说没有衣服穿，又不是时装模特。衣服一件一件掏出来，穿了脱，脱了穿，选了又选，出门口了，心里还是有一丝遗憾：怎幺柜子里永远缺一件称心如意的衣服？偶尔的聚会，女人们谈论老公孩子之外，自然也少不了对衣服的品评与攀比。当某位朴素女子忽然穿出一件什幺貂什幺一毛一的时候，再怎样安定的心也会微澜暗涌。于是自立者更加发愤图强，不自立者一定使出百般手段去压制男人乖乖掏出银子，买貂买一毛一买虚荣。有段日子，忽然不知道怎样穿衣服了。常年的职业装，永远的黑色，板板整整，一丝不苟，像贴在墙上的规章制度，拘束着一言一行,一天到晚穿着，心和神经也绷着累着。换上休闲装，身体倒是自一由自在，走在职场里，又不够庄重。换上靓丽的；优雅的；高跟鞋，蕾一丝加亮片；长裙飘逸；短裙明媚；老板多看两眼立刻浑身不自在起来——这样子的打扮是不是太小女人，太过招摇？……换来换去，总是缺乏底气：难道只有布衣麻衫最适合？正犹豫间，一小资女孩对我细细打量，最后皱眉：姐姐，职业装根本不适合你，忙忙碌碌的工作也不是你想要的生活。你的生活该是另外的样子。嗯，你的衣服，该是——“文艺范儿”的！对，就是文艺范儿的最适合。愕然。我的生活该是什幺样子？我的衣服该是什幺样子？这样两个大问题怎幺从没有认真考虑过？打开淘宝，输入“文艺范儿”。哇，一连串的清新、棉麻、复古、轻熟、简约、学院风，牌子也是素缕、茵曼、初语、还有什幺“前世今生你的样子”。文艺范的东东真是让文学女中年讶异到无语呀。更加叫人惊喜的还有——文字！原来衣服也是有名字的，有故事的，有灵魂的。啊啊。大开眼界。淘啊淘，圆通速递到手两件“文艺范儿”。一件纯白的棉质的衫，长大，宽松，雪白的右襟上，熏染着一幅图画：烟雨朦胧的春一色里，涌荡出墨黑的叶，层层叠叠间，看似不经意又是无比霸道地开出一朵水润的荷。衣服的名字叫：诗的风，爱不释手。还有一件，黑色丝质的上装，腰身极其熨帖，精致简洁的领口，唯一不同的，是宽大耸肩的袖，松松荡荡，优雅销一魂，让人想到那句有名的诗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这样两件当初让我魂不守舍夜不能寐的宝贝，真真切切拿在手，看了又看，对照镜子比试又比试。却是万分失落。衣服无疑是美的。但是，几次穿了脱，脱了穿地折腾之后，它们依然每日簇新地高挂在衣柜的最后一排，没有穿出去。为什幺看上去美轮美奂的衣服，穿在身上就了无生气呢？对镜审视，不得要领。每日里，还是穿着那几件一点也不文艺范儿的朴素衣裙，周旋于生存空间，无风无浪。有一天，正独对一件素缕沉迷，一姐姐叹息一声：这衣服，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主能撑得起，否则，不是文艺范儿，而是一堆——破烂！一语惊醒梦中人！恍然回到当年，情思辗转于琼瑶阿姨的爱情故事，合上书本，还得不情不愿地走进厨房。脑子里浪漫万千，现实里，却要与那个躺在沙发上看球赛的臭男人在柴米油盐中，共享人间烟火。不是很在意得失的时候，随随便便穿一件黑T恤，灰的棉布阔脚裤，头发不烫不吹，松松散散披在脑后。日子清淡惬意，衣服的美与不美，反倒从没在意过。称心如意的衣服，是一种力量，让女人从容不迫地面对人世的冷暖悲欢；而不相称的衣服穿在身上，如同一张貌合神离的面具，让女人的心灵躲在遥远的角落，与世界只有对峙，没有感知。走过纠结岁月，文学女中年对待衣服的态度，已然豁朗。衣服，实乃身外之物，只要精神世界行云流水，悠然花开，日子便是安定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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