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马还魂
现在,每逢我觉得寂寞无告的时候,变会情不自禁想起“木匠”来。
一想到他和他的故事,我便再也不想说什幺了,并知道默默地埋葬掉它,只当它是一个人应得的一分哀愁……
“木匠”是我雕塑课的老师。
有一次在课堂上,他兴致来了,要我们用他做模特儿,画也可以雕也可以塑也可以。我捏着一一团一土,忽然听他说道:
「每一个人的寂寞是不大一样的。有的人是可以看得见的,有的人总是埋在内心的。以前历来的学生总把我弄成一个坐轮椅的寂寞老头儿的模样。我希望你们别犯这个一毛一病。」
说完,他推着他的轮椅坐在教室中央,低头看起他膝上的书来。
那时候,阳光洒遍全室,找着他褪了色彷佛漂白过的柠檬黄的头发,照着那没有烫的古董白棉布衬衫和其布长裤。
他的身上彷佛布满了皱纹而每一条纹路都给阳光再三描过,清晰异常。
我扔下了那一团一土,取出墨碳和纸,我心中不知为什幺有些儿激动,好像那里坐着的是千百年前自己的鬼魂。
我爱那些线条,脸上的、手上的、衣服上的,那藏在假腿底下的以及书本上的……我再也不觉得那些线条是光与影的关照或是炭笔潇潇的痕迹,我只感到它们成了窗外的阳光所诉说的一些千古不易的故事,那里面有谜、有神秘、有动心的关于岁月的事迹,有着说不出来的……寒冷的滋味。
课毕,轮到他来品评我的画时,没等他开口,我自己先承认:
「没办法。我还是犯了你以往学生们犯的老错误。是这阳光,是这教室里大理石般的白与空洞,不是我的错。」
他对我微微一笑,指着画上那两条空荡荡的裤腿说:
「这张画画得很诚实。两条腿的城市是属于我的。而这画里的寂寞却是属于你自己的。」
一眼就给人看穿了心事是很狼狈的。我脸红起来,夹了画板就走。
那一学期,我只学了两门课:素描和雕塑。
我是属于那种“非天才型”的学生。
到了圣诞季时,系里一方面要学生互相观摩,一方面也给学生一个卖画的机会,便开了一次期终画展。
我并没有几件可以拿得出去的作品,就把《木匠》这腐化也送去了参展。
“木匠”这个绰号,我想当初一定含一着不屑的意味,因为听说他年少时极有才气,后来不知怎的却沦落到在渔人码头开起一家专给人订制木马的小店来。
学生们都是势利的。年轻人的势利是只看重声名倒不在乎钱财。
一个沦落为商的雕刻家,与木匠之间的距离对他们而言又能相去几何?
然而,我在艺术馆里看过一件《老妇和狗》的铜像,那种历经了生之挣扎的沧桑,一见难忘,那倒是木匠最近的作品。
我心中是尊敬他的,所以就在画上标了“非卖品”的字样。
画展第二天,木匠打了电话来:
「爱玲,我的经纪人看上了你那幅──坐轮椅的木匠,他想买并想见见你。愿意出来谈谈吗?」
「那幅画我不想卖呀!」我说。
「为什幺呢?这是个机会。我可以再让你画一次,免费的。”他玩笑地说道。
「说实话,我也许爱的不是那画的本身。我爱的是坐化那时的心情。我的寂寞是一阵子一阵子的,并不常有。」
「我了解,我了解。不过,多认识一位艺术家总是无害。我的经纪人过去学的是艺术评论呢!怎幺说?出来谈谈?」
下午3点,我如约到了“码头咖啡屋”。
那是靠海边的一家“健康的”咖啡点心店,环境高雅,面海的小窗可以看见澎湃的浪花,室内弥漫了咖啡香与柔美的音乐。
我尤其喜欢小桌上一只方形的水晶瓶,瓶里有几枝微带甜香的草化,有点像苍兰,却又是多色的。
衬着雪白的台布,看起来细致纤秀,叫人想及乐器上的弦、顾盼回眸的眼波。
气氛是这样的柔一腻,任何拒绝的言词都好像会变成巨斧沉钟一样,格格不入。
我望着窗外一波又一波的浪花,前面的碎了散了破灭了,反面的推上来,好无联系好无迟疑地推上来,竟有人这样决连的热爱这我的一幅小画?
我终于很感动地卖掉了我平生第一次牵扯到金钱的一张画。
交易谈成了。经纪人吴尔芙一面跟我握了握手,一面问道:
「告诉我,你们真的叫他木匠吗?」
「是因为他开木马店的缘故吧!跟他的艺术修养并不相关。」我想含糊过去。
吴尔芙看了木匠一眼。
他的延伸彷佛有种特殊的感情,使我忽然明白:他爱上我的画是由于他爱木匠的缘故。
木匠本是一副因替一我们拉拢而高兴的模样,此时脸色一沉,端起咖啡来喝尽了,并说:
「正好提醒我忘店里看看,你们聊吧。」
他推着轮椅走时,我站起来。吴尔芙说:
「不要紧。他的店离这里很近。我们还可以再来一杯咖啡,喝完了也该散了。再来块蛋糕吗?这里的黑森林挺有名气的。」
我起身站立只是东方人对于老师表示礼貌的习惯而已,倒并不是真想离去。
因为我在木匠刚才神情的变化里感觉到一种微妙的情感。
我想,由吴尔芙这里或许可以探知些详情。
吴尔芙是个彬彬有礼的绅士,由衣着看,便知道他生活富裕。
又他耳上戴一只耳环、头发剪成干干净净的平头、脸上几乎看不见胡子的痕迹,便知道他是个同性恋的人。
女人看见一个绅士样纯纯洁洁地表明了同性恋的男士,反而会放心而尊重他的。
「为什幺要开木马店呢?他既不缺钱也不可能为钱落俗,为什幺?」我问。
「那是葛蕾瑞亚──木匠以前的太太开的。她去世多年了。木匠守着它,自然有其意义的。」吴尔芙说。
「他结过婚吗?我还以为他是那种奉献给艺术的人呢!请告诉我一点他的故事,不然我不会原谅你买我画的初衷。我知道你买他的动机并不是由于我的天才,而是因为爱那画中人的缘故,对不对?”
吴尔芙笑了笑,笑得很像个孩子。他耳坠上吊着一个O+-字,不停地动着。那小小的O+字,猛一看还以为是科学上代表雌性的记号,细看才知道原来是埃及图腾上的“生命之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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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你画画也许没有天分,可是你的这样敏一感,应当开个画廊干我这一行。我知道,我知道,你没有野心,只想消遣。你们东方人都是这样的。
孔老夫子教你们要:知其不可而为之。却又教你们:用之则进,舍之则藏。
多幺矛盾呢?既藏起来又怎样可以做事?
你们的野心都教你们的圣人用怯懦给包藏起来了。
好了,说木匠吧,不然你会跟我抬杠。
说实话,我现在对于东方的一点点认识也是抬杠时学来的,你不知道我以前是怎样的醉心于东方的自然主义。
---我、马克跟葛蕾瑞亚,我们三个人是同校同系的同学。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就对葛蕾瑞亚说过:「我对他是了解的爱,你对他是盲目的爱。」而葛蕾瑞亚很得意地告诉我:「亲爱的吴尔芙,盲目的爱是热情,了解的爱是理智。我们这样的年轻,不该多点儿热情吗?」所以他们还是结了婚。
---葛蕾瑞亚,她真是个可爱的女子。
他爱上马克以前,自己已是个极有前途的艺术家。
她的风格细腻,与马克的奔放恰成强烈对比。
可是,她却时常说:「马克是要有大成就的,我不过陪衬而已。」因此,婚后她坚持马克应当专心艺术,生活由她来对付。
不久,她包下了一个整修各地儿童乐园里旋转木马的工作。
她有时候油漆马鞍,有时候重新雕刻马头。
她心里满是爱,竟毫不委屈地这样工作下去。
她还跟我们说:「我自小爱马。骑上去,奔跑起来,天地都广阔了。原野啊,风啊,都好像绿花花的,世界变成一种极其单出的美……真好真好……」
---我实在看不过去。
后来跟我那有钱的父亲商量,也算是一种投资,就替葛蕾瑞亚在这渔人码头附近开起一家木马店来。
免得葛蕾瑞亚四处奔波,一下子在A城,一下子有到B城,害我跟马克在一起胡吹乱盖的时间都没有。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
---我一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让他们安定下来是不是对的?
自从葛蕾瑞亚去世之后,我时常感到我就像《浮士德》里的梅菲斯特。
啊,他们用爱情用生命跟撒旦交换了什幺呢?这多幺不值的安定的生活!
可恨,那时候我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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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葛蕾瑞亚的顺心知足,另方面马克却渐渐感到说不出来的苦闷和窒息。连开了两次画展,全都失败了。他渐渐失去了自信。
他开始感到幸福是压力,平淡无波的日子简直在一点一点地切割与销熔掉他原来多感而敏锐的触角。
有一次酒后,他痛苦起来:「你们不要骗我。我是真有才华成为杰出的艺术家吗?如果没有,让我死心吧,让我安分吧。如果真有,请放开我,放开我。我必须突破。我要我的孤独,我要我的寂寞,我甚至需要一点点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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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葛蕾瑞亚,不久她便不告而别,据说是加入了“和平工作一团一”去了非洲。
---马克渐渐有了成就,有了名气,还有过几次罗曼史。
然而有一天他跟我说:「你知道吗?我最近非常地想念葛蕾瑞亚。我如果除了艺术还爱过什幺人的话,那一定只有葛蕾瑞亚了。我几次的恋爱,你知道,我最近忽然了悟到,叫我动心的也许不是人而只是爱情本身而已。我一想到葛蕾瑞亚就心痛。我要去非洲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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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非洲两年,回来的时候,马克是由担架抬下飞机的,伴着他的是一钵葛蕾瑞亚的骨灰。
---你听过一位日本诗人的名句吗?
「没有罚,便没有逃亡的乐趣。」马克的非洲行,你以为他是去许找葛蕾瑞亚呢,还是去寻找他应得的一份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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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跟谁都很少提及他在非洲的那一段。他也只告诉我,出事的那一天是葛蕾瑞亚坚持她要自己开车,坚持要带马克出去兜风。
那已是夜半时分,她把车开的飞快……马克记得她最后说的话:啊,我自小爱马。骑上去,奔跑起来,天地变得多幺广阔、多幺美好啊。
可是,为了一个人,我的马竟成了木马,一日日拴在同心柱上,随着音乐,只能打着圈子转……没有了原野……没有了清风……什幺都失去了……
故事听完,咖啡喝尽,到现在我还能记起当时的心情。
窗外的浪花,好像拼命地要爬上海滩上来,瞎子一样地向前摸进一寸又被大海拉回去一寸,令人有一种无言的伤痛。
那桌子上幽幽香着的小花,给了我一个灵感,所以当吴尔芙说:
「好了,等画展结束时我会派人去取画。」
我说:「不必了。我会亲自给您送去。因为……因为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请说。」
「可以带我去上一次葛蕾瑞亚的坟吗?」
那一天,我带去的一束苍兰,在那寂静的墓园里,显得异常的孤单。
为了打破凄清,我学着莎士比亚的台词轻轻对吴尔芙说:
「梅菲斯特。梅菲斯特。请你告诉我,这春花秋月究竟有什幺意义?那海不枯石不烂究竟有没有真情……」
吴尔芙向我比了一个脱帽行礼的姿势:
「我亲爱的孩子,请记着,请记着,无限的试炼,不死的爱……」
我忽然明白,这里并不是葛蕾瑞亚安息的所在,她早已安息在一颗不死的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