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的时候,我习惯沏上一杯碧云幽幽的绿茶。手起腕落,白水沿着玻璃杯一川清流飞漱而下,小巧润泽的叶片在激当的沸水中翻转,浮沉,起始是急剧震荡的,劲风飞叶一般,然后随着水流的缓慢而渐趋淡定飘逸,一片片在春波碧草般的茶汤里染开一圈圈涟漪,悠然栖落透明的杯底。这个时候,我便不自觉地抛却了日常琐事的烦扰,偎着超然物外的这一刻,定定看静躺在杯底的碧叶,恍惚生命本身也就是这般的安静、透明。当那一枚叶落定杯底,生命的绿色已然浸透拂面掠影而过的流光,彼时浮沉几何,都已恍如一梦。只有眼前的味道和颜色还是那般真实。茶香阵阵,缭绕着升腾过纯净如水的空气,飘过鼻息,飘过隐隐在眼前浮现的远方一个微笑。恍如隔世的一份暗香飘过悠然的古巷,在轻柔的浅吟低唱里絮絮漫过来,若有若无,引人入胜。而杯中满满盎然的绿意随水漫延,渐渐染透了凝视的眼睛。
喜欢饮茶,喜欢在莹露凝峭的清晨或者夕阳垂地的黄昏寻一本泛黄的旧书,冲上一盏盈盈碧透的竹叶青,或是鳞如玉屑的龙井,看那芬芳满溢慢慢浸透了彼时的冷暖。我便渐渐在茶香里沉一沦进去,任那穿透了岁月的丽语清词一点点把年华淹没。无论诗词曲赋还是笔记小说,都足以淹没了世事,淹没了浮躁的心绪。久而凝倦的一个抬头,眼前浮现出的风物爽朗或者夜色渐浓,总会泛开一种淡淡的欣喜山川水墨画一般逶迤漫拓开来,就像别来梦静里一个会心的恬笑,茶香伴着书香扑面而来,回环萦绕,不绝如缕。此时把盏,茶亦正好。轻轻抿上一口,一溪清流到处,齿颊含香,余味舒卷良久,宛如那句残韵袅袅的唐诗宋词依旧在舌一尖盘旋隐现,洇染开一片古色古香的隔世陈酿,我终于连着岁月在这沉笃的芳醇里醉入泛滥的情结。
有时候,饮茶是一种态度。当那一枚叶历尽了沉浮终于落定,褪色的生命已不再飞扬,而所有浸染过、呼啸过的水色时光已然在无声息中碧透了回忆,则此时心中的恬淡清幽早已远离了喧嚣,宛如拈花微笑,宛如晚风清扬。所有的征程终须抵达那一个港口,当风雨阴晴的变迁随云远去,那些足迹里沉淀的风来花发终于泛黄成一幅陈年的水墨,微雨落花的勾勒不着痕迹,而我已画定了落款,无所谓开始,亦无所谓结束。所以冲一盏茶的时候,当面带微笑,如此,则那一缕纷纷袅袅的茶香飘来时,无需诧异于浮沉之无迹,无需物喜于芬芳之萦怀,淡定容浅,犹如静叶。
有时候,饮茶是一种心情。在人生碌碌营营的罅隙奉上一盏碧澄澄的清茶,本就是炎炎夏日里给自己撑起一脉洇润的清凉,给心灵一次绿意满满的小憩,则此时何不抛却那逼仄了太久的溽暑燎人,坐享这一刻树荫垂地,看远天白云舒卷里那一份从容淡定,看清流汩一汩里倏忽穿梭的鱼影婆娑,让焦虑和疲惫的神经在一片悠然纯净里渐渐松一弛。放下所有的面具莞尔一笑,素衣朝天。人生的阶梯原本漫长,一览众山小也不在一时,何必累身累心、一口气攀至顶峰?一盏茶绿冲洗的双眼一眨,峰回路转皆是风景,茶香满口,泛着青葱春意的希望满满的。静下来才会发现,原来,在路上是如此美丽,那幺又何必苦苦赶路,人生的意义,其实远不止那一个只论辉煌的抵达。
有时候,饮茶是一种思想。所有的茶叶,无论黄山一毛一峰还是西湖龙井,无论以怎样美丽的姿态绽放自己心中那一抹洇洇翠润的幽幽一碧,最后的结局终究都是沉淀到杯底,只剩颜色和味道遣倦了品茶客,而当人走茶凉,残水剩叶随手泼洒去,一发连那颜色和味道也散去归于花落无痕。那幺人生亦当是一次次的从容积淀,无论风生水起还是阴晴晦明,总要给自己一点积淀的时间。积淀思想,积淀智慧,然后在渐积渐深的脚印里笃定前行。当那一片片绿意终于释放尽了生命,一次次沉积在悠远的岁月里有了足够的醇度,叶落秋啼,鲜艳的枫红染遍了山野,最温暖的芳草斜阳开绽在那一个不经意的回眸,人生的收获终于在这个季节完成自己的升华,圆满了阳光下红透的山枣累垂。
人说文人七件宝:琴棋书画诗酒茶,又曰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唯有一茶兼而有之,那幺无论是在一支朱笔出入风骚、指次古今之余汲水煎茶、对月剪影,还是客来远方,欢喜无涯的主人索盏烹新茗、共把话桑麻,茶都在无声无息里演绎着一种最简单而最可心的媒介。如此说来,茶又实为雅俗共赏、势所必备的生活艺术品。然而我的茶缘,却似乎是一种无可避免的宿结,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时我上中学,是一个满身懵懂任性的年代,年少的心拒绝平淡,总渴望着一种放飞和追逐,抬起头的时候,似乎总有一丝光亮近在眼前、灼灼地闪烁,我看看抓住,然而它忽而又飘远了。那时气盛的我渴望着刺激和放任,所谓宁要痛苦,不要麻木,就连喝水都害怕淡而无味,尤其不喜欢喝白开水,甚至喝粥时也会偷偷在里面放些糖。
那时上学流行背上一个小小的喝水瓶,在课间用吸管啜一口,不为解渴,只是慢慢找一种慰藉的味道。为了能有一瓶可口的饮料,我是费尽了心机。最开始的时候往里面放糖精,满满的一瓶水,只消放上几粒糖精,就甜透了舌头,远比蔗糖来得实惠。后来喝腻了甜味,就往里面放樱桃,红艳艳的樱桃颗放在透明的玻璃瓶里,再冲上清冽的井水,越发显得如琉璃丹朱,盈盈地惹眼,酸酸甜甜的味道也常常让我回味良久。再后来往水里加栀子,先把那一层硬壳砸开,然后泡进开水里,不一会就成了黄澄澄的栀子茶,栀子入药,味甘性凉,是败火的佳饮,然而这依然不是我可以久品的味道,因为后来遇到了茶。
那时尚未接触过茶,只是有一次去姑姑家,她偶然地给我倒了一杯茶,平时都是糖水的,也许是因为恰好那天没有糖了吧。那种淡黄|色的茶汤,微涩而又泛着些芳一香的味道让我一震。现在想来应该是比较次一些的茶,那时候其实也喝不上什幺好茶,就连喝茶本身就是一件鲜有的奢侈,何况茶的品质。但那种淡淡的说不出是涩还是香的味道我永远记得,放在鼻息前面是一种浅浅的芳一香的气味,却又不同于我所知道的所有香味。较之花香它浓了,较之菜油它又淡了,所以茶既不是花香清浅里的可望而不可即,也不像油盐酱醋轻易就落了俗套,茶雅俗的味道,正好。
从此就喜欢上了茶,瓶子里的那一抹浅黄再没有更改。这幺久的时间里我不过一个普通的品客,只是喜欢那种味道,并没有喝出名堂,不过还是知道了一些让我愈发喜欢的茶文化。知道了茶的红茶、绿茶、清茶之分,知道了茶的各种喝法以及养生功效,还有那些源远流长的历史演变,从茶饼、茶膏到茶饮,从陆羽的《茶经》到《七碗茶》,从最简单的泡饮到繁琐的功夫茶,还有演绎不断的关于茶的礼节礼仪,茶的历史也有意无意地折射一出一些无关雅俗的文化绿色,这又是一个足以洋洋千言的话题了,不谈也罢。
茶,本就是文字生命里一抹浅淡而难忘的颜色,人生之旅既然劳顿奔忙,茶中的幽幽一碧,悄然在坎坷的人生路上搭起了一顶小小的凉棚,那幺何不坐下来逍遥一番,品了茶也尝了人生呢?
此生有茶,幸甚。
附:唐代卢仝《七碗茶》甚有趣味,特意捎带来各位茶友共享。
七碗茶
卢仝
日高丈五睡正浓,军将打门惊周公。
口云谏议送书信,白绢斜封三道印。
开缄宛见谏议面,手阅月一团一三百片。
闻道新年入山里,蛰虫惊动春风起。
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
仁风暗结珠蓓蕾,先春一抽一出黄金芽。
摘鲜焙芳旋封裹,至精至好且不奢。
至尊之余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
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
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
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一毛一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
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颠崖受辛苦。
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