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父亲好像与书是“绝缘”的,无论是消遣解闷的闲书,还是我们兄弟们学习知识的课本,一概漠不关心。农闲季节,间或与村人聚成一堆打打纸牌麻将,争个几角几分的输赢,或者弹一弹三弦解个心慌,除此而外,似乎也就没有什幺休闲娱乐的事体可干。那时候,我有一种错觉,总觉得父亲是不识字的,是故他无法看闲书,更不能查看辅导我们的学习。后来,听爷爷说,他一辈子吃尽了“睁眼瞎”的苦。在父亲小时候,虽然家道艰难,爷爷还是拼尽一切力量供着父亲进学堂去读书识字。可父亲每天背着书包和干粮出去,冬天找个背风向阳的暖和处,夏天找个树大叶茂的阴凉处,玩着耍着把馍馍吃完,看着别人家孩子放学了,相跟着回来。如此几年过去,爷爷见父亲根本就不是学习的材料,哀叹一声,只好做罢。是故,名义上上过学,却从未进过学堂的父亲,在他的所谓学生时期是连一星半点儿的“生”也没有“学”到的。虽然如此,但父亲还是识字的,是长大成人后跟着别人识的字,也就是俗称的“白识字”,因此,识字量也就有限。
父亲自己不看书,不关心我们的学习,甚至根本不把我们的学习当回事,是有历史渊源的,也是自然而然的。在他的意识里,干农活要比读书学习重要十倍百倍。我不能进到父亲的意识里去,但他的意识能够淋漓尽致地从他的行动中体现出来。在我的记忆中,只要是农田里有活干,无论是春天耕田播种,夏天锄草灌水,秋天收割打晒,冬天拉粪上地,我们放学回来或者是星期天,首要的任务是帮着干一应农活,必须得参加,按父亲的话说“吃个食要叫个鸣”,还不管你人小力气弱,“加个萝卜菜多,加个娃娃劲多”。活干到天黑,这才回家吃饭。吃完饭,就只能几个小脑袋凑在一盏黄豆大的煤油灯下写作业。对于作业完成得好坏,考试成绩的优劣,父亲历来是不闻不问的,甚至有时直接与我们的学习发生冲突。我印象深刻的就有三次:一次是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的作业本用完了,我就给父亲说,我没本子了。父亲明明应该听清楚了,可他却说,啥?你没“本事”?没“本事”就别念了。任我再三恳求,父亲终究置之不理,末了只好找母亲,才如愿以偿。一次是我上初一的时候,眼瞅着要期末考试了,我的语文笔记本怎幺也找不着了,那上面有很多课本上没有的内容要复习。最终在父亲的旱烟盒里找到了,一半尚在,另一半已被父亲撕成卷烟的纸条整整齐齐地摞在烟盒里,真是让人欲哭无泪。还有一次是我上初二的时候,星期一早上开始期中考试,第一门是政治。考试前的星期天,我准备将已经学过的课本内容全部背会,向政治老师展现一次什幺叫自信,因为在上一周的星期天,政治老师要求同学们全部到校,听他圈划考试的重点,而我却没去。政治老师说,你行!考不好我再跟你算账!可这一天的早晨,父亲起得比我还早,催着我快点起来,要给家院东边新栽的果树苗浇水。水固然该浇,可果树苗有近百棵,土壤又十分干燥,水又需要到近百米外的机井上一担担去挑,要将它们一棵棵浇好渗透,得耽误我多少时间?可父亲的威严又不容违抗,我只能跟着他闷闷不乐地干活。我将一担水挑来,提起水桶向树坑里倒水,倒得急了些,水便泼出了树坑,站在一旁的父亲认定我是在故意耍情绪,操起扁担直接抡到了我的脑袋上,我觉得我的头里面掠过一片白光,脑袋瞬间麻木胀大,差点摔倒在地。待稳住摇摇晃晃的身体,脑子里恢复了意识,我一个十四岁大的青少年不顾路上往来行人,开始号啕大哭着回了家。好在父亲并未不依不饶,自顾忙去了。回到家里,止了哭声,我摸着耳畔的疼痛开始背政治。为了不致挨政治老师未知的惩罚,我觉得挨一扁担换回几个小时的时间也值。末了,那次政治考试,我以九十九分的成绩位列全年级第一,而父亲新栽的那些果树,成活率几乎为零。如此这般的事情,在其他的兄弟们身上或多或少或轻或重地均有发生,大家都在记忆中留存着,聚在一起时也偶尔说起,都对父亲的做法表示很难理解。
父亲不关心我们的学习,还给我们的学业设置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父亲有一个老主意,无论我们的学习成绩好坏,到了初中毕业,一律去报考中专,考上就去上学,考不上回家种地,复读或者上高中想都别想。上世纪八十年代,正是初中中专最难考的时期,兄弟们中就二哥、三哥和我先后上了中专,其余几个兄弟都是一考不中便解甲归田成了农民。而从勤奋好学的角度看,三哥是受影响最大的,他从小学到初中,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明明是一棵上大学的好苗子,但也只能上中专。参加工作后,三哥不甘心,又以自学的形式,先后取得了大专、大学学历,直到后来考取研究生。做为人子,我想父亲之所以这样做,最大的可能就是因为孩子多,负担众,一大家口人,五十多亩的土地,他和母亲两人实在是难以应付得下来。何况,他的双腿还患有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只能早早地从儿子们那里提取劳动力,他是只能顾得眼前顾不得长远了吧?
父亲到了五十多岁的时候,关节炎严重到再也无法继续参加劳动。他只能在家干一些看家守院带小孩子的事情。闲时间大把大把的,父亲就得找个事干。就在这个时候,二哥的文学创作到了高峰期,多种文学期刊不时发表二哥的小说,二哥将这些刊物带回家来,一则让父亲消磨时光,再则也让父亲高兴高兴,毕竟这些刊物上刊载有自己儿子的作品。父亲自然要先看二哥的作品,之后也就将整本刊物看完了。慢慢地父亲就变得书不离手起来,有时一本看完,还会主动向二哥索取。二哥情急之下,也就不管有没有自己的作品,只要是手头有的刊物都送回来给父亲。看的书多了,父亲不认识的字也就越来越多,他又特别认真,不认识的字就问别人,从上初中的侄子侄女直到我们兄弟,不管人的忙闲,逮住谁问谁,逮不住人时,就在书中夹上纸条,以便补问。侄子侄女们要学习,兄弟们都在为生活奔波,好不容易有个闲时间,还要休息休息,时间长了,便都对父亲的这份认真劲厌倦了,一问就说也不认识,父亲只好做罢,但他的问题依然放着。我在外地,回老家的次数少些,每次回去,父亲便要集中问好多字,我就很认真地给父亲一一做答。父亲很满意,夸我:还是老五识的字多,这些字再没个人认得。有一次,我给父亲说完字,看七弟在瞪眼睛,我说:不服?七弟压低声音直言不讳地说:你别自以为是了,人家都是不愿意说而已。老先人本来眼睛就不好,现在又整天抱着个书,啥也不干不说,来个人在院里转一圈走了都不知道,连个家门都看不住,里里外外就忙乎了妈一个人。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有一次私下里,大哥一脸生气地说父亲:认不得就认不得幺,见人就问,好像准备着要考大学去呢。我觉得大哥说得有点重了,还反问大哥:那幺大年龄的人了,腿脚身体又不好,不让看个书,你打算让他干什幺呢?也听到母亲跟我唠叨:自己念书的时候把书不当书。你们念书的时候,撕书扯本子地。这阵子把书当个宝贝了。看来家人对父亲看书问字是颇有些看法了。
我想给二哥说,以后别再给父亲往回拿书了,以免惹得全家人反感父亲。可看着佝偻腰身、步履蹒跚、强忍病痛的父亲,又怎幺忍心开口。大家都在忙,家里往往就只有父母二人,母亲又要操心这操心那,每天跑到天黑。不让父亲看点书,他的时光又有多幺枯寂孤独呢?而我,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面对父亲提出的问题,像兄弟们一样说:呀,这个字我怎幺从来都没见过呢,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