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根和他的上海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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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根和他的上海女人
2017-04-26 11:26:37 /故事大全

建根和他的上海女人

查振科

这次回老家,意外地见到苏建根、王勉莉夫妇。

从我家周冲出来是林畈,林畈的村东首是寺前。今年的正月回老家路过寺前时,在路边遇到王勉莉,知道他们从上海回老家盖了一栋楼房。因为急着赶路,没多交谈。这一次让弟弟振学把车停在他家屋后,特地往访他们的新居。

还是王勉莉一个人在家。她说建根刚刚骑着电摩去周冲水库巡查去了。他与几位村民承包了小水库,放养了鱼,常常有一些不明身份的来偷钓。在等候建根回来之际,勉莉把回来建房的经过跟我们述说了一个大概。弟弟说,建根一点儿也不见老,你几乎看不出他有多大变化。不一会儿,就听到门外传来他的声音,紧接着,人就进了屋。老友相见,自然少不了一番掩抑不住的亲热。我打量着他,果然显得十分年轻,头发乌黑,面无皱纹,身材板壮,完全是个精力充沛、身体健康的四五十岁的汉子。其实,他和我一般大,还比我大俩月,属马,周岁六十一了。当年互称“老庚”,后来堂侄拜他做干爹,所以偶尔又互称“亲家”。

我们俩有多少年头未曾见面,都说不出一个具体的数来,总在二三十年的样子吧。当年我还在村里的时候,我是大队副支书,他是寺前队的生产队长,而我又分管寺前队,这关系自然非同一般。为何竟然近三十年未见,这还要从他的妻子王勉莉说起。

四十三年前,一位年仅十七岁的上海小姑娘,随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大军,来到了皖南大山深处,和她的另外两位同伴一起,分配到了寺前队。在靠近仓库边的高坡上,生产队为她们盖了两间土墙屋,就是她们的新家。这个大城市的小丫头就是王勉莉。

王勉莉就这样在乡村展开了她的青春岁月,远离父母,独自面对陌生的环境,学习迥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开始日晒雨淋、自己生火做饭的人生。除了将她的清纯、最初的好奇、与生俱来的友善,坦然呈现给乡村社会,对于未知,却无半点忧愁与恐惧。扎着两个羊角辫,一笑两个小酒窝,明眸皓齿,笑声如歌,对没见过城里世面的乡民来说,说是仙女下凡也不为过。从此,小村庄多了一道活动的风景,荡漾着新鲜的喜悦。

上了年纪的人感到惊讶:村里的那些野张飞怎幺一下子都变得乖起来了,头上的野鸡窝顺溜起来了;原来斜披的衣服,也正经地穿在身上了,扣子也扣在地方了;人前也装模作样地像个大人说话了。这群年轻人其实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男孩,领头的才十八岁,这就是建根。

不久,姑娘们发现,土墙屋的墙角,不知是谁弄来不少柴火堆在那里;水缸总有人来挑得满满;今天张三、明天李四,就会送来自家园子的蔬菜;上工的工具,头天晚上就准备好了送来。姑娘们以为是队里的安排,一打听,原来是领头的男孩建根指派的。

苏建根与王勉莉就这样好上了。农村人把一男一女黏糊了,不叫“谈恋爱”,径叫“好上了”。这过程,比如什幺时候对上眼的,谁主动,直到结婚花费了多长厮磨时间,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我也没问过。只知道1976年我高中毕业回来做支书时,他们在一年前就做父母了,从相互看到的第一眼到做了父母,不过两年多时间。但可以肯定的是,城里的姑娘,乡村的小子,却都是初恋。情窦初开,即遇上了心上人,本隔着万水千山,鬼使神差地相遇了,成了眷属,这例子,的确稀罕。当年全国几千万知青下乡,城女乡男的这种结合,怕也是数得过来的。直至几十年后的今天,那段浪漫纯情的岁月,也一定始终是他们内心最珍贵的财富。就凭这,我的心中也始终对他们怀着敬意,因为,那需要多幺大的冲破世俗偏见的勇气!

建根的确是乡间十分出众的青年,正直,有头脑,有血性。虽然由于家境的缘故,没念几年书,但年纪轻轻,做人做事却是有板有眼。又有气力,生产队的那些农活没有他做不了的。生产队、大队有意培养,二十来岁就做了生产队长。我们俩共事三年时光,相互信赖,成了心契的朋友。

其实,据王勉莉自己说,她也没读多少书。“文革”开始时小学还没读完,复课闹革命,上了两年,刚进初中,便被裹进上山下乡洪流,本还是在父母面前撒娇的年龄,便要扛起锄头,接受再教育,与贫下中农一起修地球。虽然个头娇小,却从不示弱,一点儿也看不出娇生惯养的习性。不出两年,妇女劳力能做的活,样样都拿得起。生产队读书人本来就少,见她有文化,让她做队里的会计,她也不拒绝,一本账作得清清亮亮。大队的小学缺少教师,又把她请了去,先教三年级,后来又让她教四、五年级。而她的班总是能在公社和区教学片的统考中,拿到好名次,她也因此常受嘉奖。即使承担了会计和民办教师两份工作,清早和傍晚,以及周日,只要能够,一样在队里出工。双抢季节,晚上拔秧,天不亮就去割稻,能挣一分工是一分工。孩子出生后,照样一样不耽误。女儿海霞才会地下跑,就被村子里大孩子带去玩,一玩一整天。傍晚夫妇俩收工回家,再去寻孩子,看看在谁家。如果吃饱了,睡着了,人家说,就让她睡这吧,就赶紧回去忙自己的。有时甚至让邻村的孩子给领走了,打听准了,把孩子接回来。晚上的时间对王勉莉来说十分宝贵,要备课、批改作业,还要做账。建根就把做饭、带孩子、收拾屋子等等家务尽可能揽过来,减轻妻子的负担。作为一队之长,他的活儿也庞杂得很。安排生产,处理矛盾,事无巨细,都要考虑周全,亲力亲为。生产队、大队还要经常开会,除了晚上睡觉,生产队长很难有时间沾家。1977年他们有了第二个女儿海燕;1978年他们又做了人生第二件大事,盖房子。

除了上述那些生活头绪要理得清清楚楚,打理得有条不紊,建根夫妇还有一位身体不太硬朗的母亲和一个尚未谙世事的弟弟,也需要付出照顾的心事。殊难想象,一堆公事私事,这一对二十出头的年轻夫妻是怎样应付过来的。乐于担当,倾情竭力,更不可忽略的,还应该是爱情的神奇力量。对未来的美好热望,成了他们向前奔跑的发动机。乡亲们对他们无不赞许有加,拿来教育自家的孩子:你看看人家怎幺做的!更加夸赞勉莉贤惠能干,建根哪辈子修来的福分,摊上了这幺一位好媳妇。建根对我说,当年我一年才挣三千多个工分,她却能挣六千多个工分呢。我只有一份差事,就是下地干活,队长有点补贴,却很少;她却有三个来源,谁叫她比我有文化呢!

与王勉莉一起下乡到寺前的另外两位女知青,1975年都招工离开了,只剩下王勉莉,因为她在农村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她没有因此感到失落,依然活得有滋有味,依然倾心操持着自己的小家,全力以赴做好自己的差事。到1978年,下乡知青基本上都已回城。1979年,公社为了给王勉莉落实政策,让她到公社供销社做会计。这样,她有了一份正式的工作,一份固定的工资收入。公社与寺前村相隔十四五里地,虽说不远,在交通还不发达的时代,两头跑起来也很不方便。不久,公社照顾他们,将建根也调到了公社农机厂,做了一名翻砂工。俩人算是过上了按部就班、波澜不惊的平静安定的生活。这是否就是他们所想要的,我没问过,不得而知。过去几年在热望中度过,也是在辛劳中度过,而今可以放松下来,休养生息,安静地品味一下生活。更为可取的是,两个孩子很快就要到上学的年龄,公社所在地的小学、中学都有,教学质量也多有保证。

上世纪90年代初,关于知青,国家又有大政策下来:所有尚在农村的知青都可以回城,不仅是本人,全家都可以随迁。配偶和孩子是农村户口的,解决城市户口。听了这个消息,王勉莉不由得苦笑:怎幺人的身份说变就变,自己还做不了主!想想,自己虽然已经习惯了乡村生活,也完全融入了这个乡村世界,然而,为两个孩子着想,回去能让她们受到更好的教育,就业也有更多的机会。她对建根说,你先去吧,我手头的工作一下子完不了,要到明年才成。1991年建根去了上海,在一家工厂当工人。第二年妻子带着孩子也回到了上海。夫妻俩的人生轨迹来了个对调:建根从自小就在这里长大的乡村来到了完全陌生的大都市。过去两人合力创下的家业如今全都抛在身后,又得要从零开始打拼。生活就是这样充满戏剧性,让人哭笑不得。这又是一个二十多年的光景,其间经历了多少酸甜苦辣,还没有来得及细说,只知道王勉莉也在工厂,做了一名仓库的仓管员直到退休。建根从工人做到车间主任、做到副厂长。他说,当年在村子里,领导们三番五次、苦口婆心地劝他人党,他就是不干。要是入了党,老厂长退休,一定是他接替做厂长。现在想来多少是有些懊悔。其实也没什幺大不了的,只是本可以顺理成章地多跨一步的台阶没有跨成。在农村,勉莉是响当当的当家人;到了城里,反而角色转换,建根却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乡村小河里的游泳好手,在大海里也一样游得自由畅快。这又与勉莉在乡村时何其相似!回到上海,两个女儿也都顺利地读书、就业,结婚、生子,尘埃落定。该是认真筹划今后退休生活的时候了。那遥远山村的呼唤不断在心头响起,愈来愈强烈。于是,回来在原来的老房基上盖了这栋楼房。比起早年盖的那栋,不知阔气、精致了多少倍!勉莉有些埋怨地说,什幺都不肯将就,什幺都要用上好的材料,费钱!

这是一座三层楼房,十分宽敞明亮,中间楼梯上去,两边或厅或房,又很通畅。两口子在设计上的确下了一番功夫。估摸着面积不下五百平方米,还不包括偌大的建有厨房、杂物间的后院。二位说,待到过年,老母亲、女儿、女婿、外孙一齐回来,刚刚够住。两个女儿也都积极怂恿父母亲回山村盖房子,因为她们的根也在这里。几十年没见过,两个当年的小丫头不知现在是什幺模样,是像她们城里的妈妈,还是农村的爸爸。

在上海这样的大都市生活了二十多年,建根还是原来的那个建根,乡音、举止、脸上的笑容,都是我熟悉的,这一点儿也不让我感到奇怪。让我感到些许诧异的是,二十多年重回故乡的生活,却没能将王勉莉再变回去,前二十年的乡村生活经历,已经完完全全地“改造”了她!在她身上,依然找不到上海女人常见的矜持;依然是乡亲们熟悉的那份优雅、和颜悦色,依然在她的普通话中夹带着乡亲们熟悉的方言。我告诉他们:“正打算将周冲的老房子翻修,以后也得常回来住住。在修好之前,只能住你们家了。”勉莉毫不犹豫地说:“那可好!我们住二楼,你也住二楼!”

如今的乡村已不是当年我们在时的乡村。青壮年大都常年在外打工,乡村由此少了许多人气,而多出了一些冷清。乡村似乎正在老去。我们也在老去。以一颗依然蓬勃的心陪伴自己的乡村,如勉莉、建根、我,以及如同我们的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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