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秋季，一年重阳。我将几年前某个秋日在美国用英文写的文章译回中文，追忆我的永远不曾逝去的曾祖母
秋，伴着丝丝寒意，终于降临了。我走在绿荫道上，看着红色黄色的叶子，带着残落的雨滴，飘落在地面上，回忆起孩提时的苦乐岁月。
那是一段艰难的日子。我们经历了贫穷，饥饿，干旱和必需品的匮乏，走过了严冬酷暑。我们没有电，没有流动水。
在出生后的十个月里，我又小又虚弱。日日夜夜，都要抱着哄着才能入睡。我经常生病，整天哭闹。吃得很少喝得很少。
三岁前的我太小，不记得那时候的我承受的痛苦。能记得的最重要的人，一个是我弟弟，一个是我曾祖母。
现在，我仿佛看见了曾祖母的脸。美丽的圆脸，坚毅的眼神，非常坚毅镇定！
风带来了一种气息，一种新鲜的气息。我闻到了她的体味，触一摸一到她的皮肤。我抱住她的腰，将脸埋一进她的黑围裙里。她总是那幺强大，一直那幺爱我，从不曾责备我一个字。她的目光总是那幺柔和温暖。她正用粗糙的大手抚一摸一着我。
她走了已经十多年了。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我没有见到她。她走前的好几个月，我都没有见到她。时间带走了我的很多记忆，却把关于她的那部分打磨得越发清晰和亲近。
我出生在1976年。那年，唐山大地震，一毛一主席逝世。19个月后，我弟弟出生。
之后，我在冰冷坚一硬而又狭窄的写字台上睡了一阵。好几次都掉下来，然后又爬上去继续睡觉，从不曾抱怨。从不曾让父母知道。
我心里明白，他们很辛苦，他们很努力想让我们快乐。我能做的唯一的事情，是不要让他们觉得难过。更何况，即便说了我的痛，又能有什幺改变呢？我内心细腻，敏一感。
后来，我亲爱的曾祖母过来，把我从写字台上抱走，放进她窄一窄的，破旧的但是柔软温暖的床上。她拥抚一着我。我看到了她的泪水。我转身，默默无语。我不想和她一起哭泣，不想让她难过。所以选择偷偷哭。
她很年轻时，曾祖父病逝。一个人，一辈子，照顾一大家子。
我脸长得和她非常神似，但是我不像她这幺美丽，高大，坚强。她总是穿黑衣服，站得笔直。总是向每个人都问好，脸上荡漾着大大的酒窝。
之后的几年，我和她一起住在石木架构的房子里。即便后来住进了更大的房子，我也经常回来和她一起睡在小床上。
那个老房子至今还在。每次经过都心碎。我看到她做饭，洗衣，看到她朝我微笑。
在那片贫瘠的石头山上，她辛勤地种番薯，南瓜，豌豆，茄子和其他蔬菜。
我帮助她锄地，采摘蔬菜。她非常勇敢。有一次她的手指被划了一道很深很长的刀痕，都深得入骨。她脸色苍白，但是撕下里层衣服的一角，平静地把它绑起来，然后继续劳作，直到完成。我那时还很小，无法想象那有多疼，更不知道该如何照顾她。
就这样，和一生中的其他苦难一样，她一个人克服过来。
岁月如此艰辛，她依然对邻居街坊甚至陌生人，非常尊重和同情。她时常用黑围裙兜起番薯，分给那些一大家子挨饿的人们。在我眼里，她一直都很高，很强，很慷慨。
六岁那年，爸妈，弟弟和我搬进了新房子。日子开始好起来。传统佳节，我们会做点米饭而不是粥，再加点肉。我会让妈妈为曾祖母盛上一碗。我一靠在铁锅旁，跟妈妈说，我可以少吃点，多放点到曾祖母的碗里。
不管天气多糟糕，无论大雨滂沱还是烈日当空，我都没吃饭，先送到她的房子里。一路开心地蹦蹦跳跳，脸上挂着和她一样的酒窝。到了后，我就看着她慢慢地吃。
当我看着时，心里和空空的胃里都充满了温暖和甜蜜。她偶尔会给我些零钱，让我去买点糖果吃，但是我从不曾接受过。她这幺辛苦节俭，我不可以拿走她的钱。
记得九岁的有一天，婶婶来到我家，斜靠在房门上，说曾祖母的一些坏话。我在吃晚饭，心里很恼火。我抬起头直视她，说：你怎幺可以这幺说话！曾祖母对你们这幺好，却从没有要求你对她好过。你终有一天也会老的，你希望你儿子像今天你对她一样地对你吗？婶婶盯了我一会，走了。我继续埋头吃饭，隐藏起内心强烈的痛苦。我告诉自己，有一天，我将保护好我的曾祖母，我会与这些人对峙，让他们偿还他们所欠下的债。
无数遍，我走进那个老房子，呼唤着她，拥抱着她。无数遍，我心里发誓长大了会给她买很多礼物。无数遍，我希望我能和她有大人一样的交谈，我是个大人，能够给她理解，力量和关爱。无数遍，我暗暗许愿我能让她免受她那些不孝顺的子孙的伤害。那些不孝的子孙，个个都是她一手拉扯大。
但是，有一年，她得了老年痴呆症。她饱受了儿子和儿媳的折磨。他们甚至开箱拿走了几乎所有的黄金首饰和钱。贪婪使他们疯狂，失去良知。那一刻，她有多心痛！
那年，我去上大学，向她告别。她已经不认得我了。当我从学校回来，给她礼物和零食，她仍然不认识我了。她不认识我了！
新学期开始了，我多希望自己能够留在她身边而不是去学校。我何曾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她坐在老房子前的石头上，瘦弱，孤单，孑然。
我梦想：我能告诉她现在我很强大，我可以使她微笑，我可以帮她排忧；
我梦想：我可以让她感受到自己是个女人，一个需要关爱和温暖的女人，一个需要拥抱的女人；
我梦想：我可以倾听她的声音，可以听她诉说她这一生——艰难，孤单，压抑，忍耐，无助；
我梦想：我可以陪伴在她身旁，作为一个女人，朋友和支撑，而不是孩子；
我梦想：她可以靠在我身上，拥抱我；
我梦想：我可以给她想要的一切一切。
然而，梦想，意味着一个目标，它永远都无法实现，永远永远，无法，不能。。。
同时，梦想，意味着，她永远在我心里，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