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晚上，钟明哲同学采访了我。
“老师，你印象最深的老师是哪一个？为什幺对他（她）印象深呢？”
几乎不假思索地，我回答：
“我初中三年级时的语文老师，张老师。他课讲得很棒……”
“是男老师呀？他长的帅吗？还是单身吗？”
嘟嘟，小屁孩！
“不是，他很帅，但已经是大伯级了。他是我的同族长辈，我称他伯父。”
他的确是我的伯父，二伯父。大伯父和二伯父，兄弟俩都是老师，当地有名的好老师。但我从没有叫过他“伯父”，我一直叫他“张老师”。至今想起他，记忆中仍是他严肃的不苟言笑的脸，严厉的甚至是尖刻的话语……赫然在目，在耳。我师范毕业前，写信给他，曾透露过不想下基层的愿望。很快就收到他的回信，他指责我不知感恩，“要不是邓|小|平的政策好，你能跳出农门吗！”指责我不该对工作挑挑拣拣，嫌黄道黑。整张纸没有一个脏字，但好像在每一个字都在骂我，每一个字都像锋利的刀子，连信纸都划破了道道刺目的口子。——这样的伯父，我永远只能把他当成老师，永远敬而远之。
但，我永远记得他。在心底深处，永生不忘。
好像听说过，儿时有好父母，中学时有好老师，长大后有好伴侣，这是人生三大幸事。
我很幸运地遇到了好老师，而且不止一个。张老师就是其中之一。（其他几个，将来有空时，也会把念叨变成文字的~）
在遇到张老师之前，我已经学过六七年语文。但我学的语文，除了记笔记（解词、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就是背书，枯燥无比。从小学到初中，我更喜欢数学，甚至称得上热爱。大约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的数学几乎没有低于100分（满分）的，除非老师故意扣我的卷面分(为此，我感谢我的数学老师，王老师和另一个张老师，特别是张老师）。初中时，我也喜欢英语，化学，很喜欢，书，整册整册都可以背下来，自觉自愿地背。而语文呢，到现在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在张老师教我之前我学到过什幺。严格地说，我是在13岁时才真正开始语文学习了，而很多天才的作家们13岁已经发表作品，甚至出版了自己的专着。……在路上，我始终是一个掉队的人，是不是？
听张老师讲古文，真的是一种享受，那是我第一次品尝陌生的文字中潜藏的无尚美味。很奇妙的感觉，从前满页满页的笔记，实词虚词句式语法，感觉好像是一大推的砖块，命令瘦弱的我用细瘦的手臂去一块块搬运，看着就害怕！而张老师讲过的东西，我完全不用去记，因为我都记住了！
从此我爱上了古典文学，师范时我手抄唐诗宋词几大本，包括喜欢的赏析。我习惯诵读，摇头晃脑旁若无人地。曾经有一段时间，还特别想到隔壁的大学去讲古文。汗，因为某种原因最终未能达成心愿。
张老师给我的另一个革命似的影响和改变是作文。在张老师之前，作文对我来说，无异于痛苦。每周一次作文课，恨不能立刻病倒才好。
初中的最后一学期，张老师调来我们学校。这是我和同学们共同的福分（我希望他们也会有和我类似的感觉）。那次布置了一篇写人的作文。或者也许就是要求写老师的作文。跟过去每次一样，我拿出唯一的法宝——编。作文之前，我突然从同学那里看到了一份外校的油印优秀作文，其中有一篇，得到了我们大家的公认，我们私下传阅着，羡慕着，惊叹着。我在作文中模仿了它，甚至公然剽窃了一两个句子。我杜撰的主人公叫梁老师。天地良心，我长到13岁，还一直没有见过姓梁的人！或许是天天听广播中刘兰芳讲《水浒传》，就记住了水泊梁山的“梁”字吧；13岁之前我文学方面很有限的接触除了广播评书广播剧，就是手抄本。姐姐借来的小说都是偷偷摸一摸读的，很多时候我还没有读完她就还给别人了……贫瘠的岁月啊！
这次作文我写得相当长。交上去就忘记了。就等着老师的一个分数吧。
然而，让我惊讶得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
张老师，把我的作文用一毛一笔抄在大白纸上，整整两张啊。然后在作文评讲课上当众评改。他肯定的话语很短很短，更多的是措辞激烈的批评。他指责我“说谎”“造假”。。。从谋篇布局，到比喻修辞，到每一个句子每一个字词每一个标点，都一一讲解，并更正。一节课下来，白纸上的黑字，已经被红字平分了秋色。我的心，由狂跳，渐趋平静。脸色，经历了五彩变幻吧，我不知道。张老师在那节课上告诉我们，不知道的就不能写，不能写“我的脸红了”之类的句子。——张老师，我至今记着您的教诲呢，您看：我是不是一个有错就改的好学生呢？
那是一次奇特的经历。我至今仍这幺认为。
课堂上的一切，让我的面子剥落，无地自容，同时也让我感到自己被老师重视。更重要的是，张老师，他讲的都在理！我，都听见去了！
从此我知道了，文字也是有生命的；它们绝不是砖块水泥，可以随意拿去堆砌。
文字应该是心血养大，充满真诚。
从此，我爱上了文字。师范时我开始写小说，青年文学呀，萌芽呀，……都投过稿子，真是不怕死的牛犊子啊……现在回想起来有些好笑，也有些遗憾。那时的编辑还亲笔给我回信，指出我小说的问题，记得其中有一句叫“塑造典型的人物形象”……毕业后忙于做无私的园丁和春蚕，我的小说呢，连那些底稿一起散逸了，无影无踪了……
我的张老师呢，我的工作几经变动，我距他远了又近，近了又远去……但他始终威严地占据着一个崇敬的位置。我不去看他的。但我不是忘记了他。而是相反——至今，我仍然怕着他。
张老师，您好吗？
您好！
2011年教师节前夕，草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