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对胡万春有多种说法。我第一次见到胡万春时,他是在钩钢。他是这样一副模样:他,身穿一套白色已泛黄泛黑的帆布工作服,汗迹从背脊处透湿了出来,头戴同样色调的长舌工帽,从帽沿处一直搭拉下的白一毛一巾一角,被咬在嘴里,手执一粗一长的黑色钢钩。这是一种简单而笨重的劳动。火红滚烫的钢条从滚一动的轧机口吐出来,沿一钢槽滑一动,延伸,到尽头再卷起来,有时在途中滑一出钢槽,必须用钢钩钩进糟内。人在远处就能感觉到钢的热一烫,那一角一毛一巾是挡脸的,或是擦汗的。我能闻到那钢的气味,也能闻到他身上的汗味。这是1968年初秋里的一天,一晃四十二年过去了,我还能闻到这熟悉的味儿。那时,我是这家钢厂的一名电工。准确地说,我是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编剧班毕业的学生,与那时代所有我这样的人一样命远,到工厂、部队农场,或务工或务农,这叫接受工农兵再教育。我的打扮与胡万春无多少差异,只是工作服我是蓝布的,腰间多一根皮带,串吊在屁一股后的电工家什,扳头、锣丝凿子、老虎钳、电工刀之类,走起路来哐当哐当像武士。我修理电气可以厂里四处游晃的,他却一步不能离开。
老胡是个纯粹的工人。他不是体验生活,他不是做做样子,他身上的汗臭与其它工友没有二异。他就是这家厂的老工人。当年这爿厂叫上钢二厂。他是从上海作家协会回到厂里来了。在这之前他已是驻会的专业作家了。他为什幺回厂,来重干这种粗重、蠢笨的活儿,我不清楚。不过,使我有机会结识了他,在后来的岁月里影响了我的生命轨迹。
老胡,自我认识他就这幺叫他,虽然,他名气很大,他的《骨肉》获得过世界优秀小说奖,由小说改编的电一影《钢铁世家》、《激流勇进》、《家庭问题》家喻户晓,一毛一主席还接见过他,与他握过手,我在他家里看到过这张大照片挂在显眼的地方。老胡笑嘻嘻的,没有架子,很亲切,我与他在一起不拘束,我就这幺叫他。上海文学圈子的人喊他老宁波,他说一口宁波普通话。这厂也算大厂了,头两千人,个个熟识他,他是普通工人的样子,普通工人也愿与他交朋友。他起先家住控江路离厂子不远,时常有工友去他家玩,我就是一位工友带我去的。记得,当时他似乎己不在写作,他在画画,画的是水墨国画,竹子与熊猫。凭心而论,画作的水准是稚一嫩的。不过,他自鸣得意。是的,这种年代作家已没有发表作品地方了,只能画画自乐悠哉游哉,自我欣赏了。那时,我己结婚,与妻挤在厂里的集体宿舍内,他也曾来过我这里坐过聊过天。老胡在厂里不分老少都谈得来,连他的家事,工友们都一清二楚,有一位工友对我说,老胡一连生了五个女儿,他想不通,非要生个儿子,结果第六个如了心愿,是儿子。孩子弄了一大堆才罢休。说得听者哈哈大笑。
我们虽在一个厂子,也并不常见面。但是,一个莫名的遭难,让我们紧紧连在了一起。那年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恐怖随影相伴,今日是革命者,明日是反革命,今日审查别人,明日就会被别人审查。无限上纲、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惊人事件常发生。那时,我因能写写弄一弄,被吸收为一个车间的专案组成员,是属审查别人的,是属可靠的对象。不料,一日,车间的墙上刷了一条鲜目的大标语:把隐藏得很深的五.一六分子张锦江揪出来!我头皮发麻,脚步灌铅地呆站在那里,我不知道这是一个什幺组织,我怎幺突然变成了隐藏的阶级敌人,我几乎晕倒。我的问题似乎很严重,还开过一次车间批斗大会,那是夏天,我劳动了一天,工作服汗湿一大片,腰扎皮带,挎着电工家什,就这幺站着,我脑子一片空白,有人指着我鼻子,要我老实交代,我交代什幺,我没有什幺交代,我参过军,我忠于一党一与一毛一主席。有一个老师傅揭发我,上厕所用信纸擦屁一股,上面有一毛一主席语录。他说,他亲眼看见的。我想起来了,我说,我擦屁一股前,把一毛一主席语录撕下来了。他坚决说我反对伟大领袖。我恨不得当场把心挖出来,给他看看我是不是反对伟大领袖。主持会议的说,还有防扩散的材料,你要老实交代。接着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批斗会开不下去了,散了。车间书记找我谈活,神秘兮兮,抖落出防扩散材料,这是一张泛黄的纸,仔细一瞧,是一份油印的歌曲,题名:好个屁。我都忘了,但那字是我刻的,抵赖是没有出路的。原来,1966年夏季远动初期,我正在南京江苏省锡剧一团一写一个剧本《农奴戟》,后来一团一里都在忙运动,剧本停了下来,一天,有人说,你字写得好,帮刻张腊纸,就是这首好个屁的歌,南京对许世友的态度分成两派,一派说许世友好,一派说许世友好个屁,形成了好派与屁派两个阵营,这个剧一团一的人员多数是屁派,其实,我根本不管你是好派还是屁派,我是消遥派,不过,人家求你,就帮个忙吧,于是畄下了祸根。铁证如山,有口难辩。书记用沉重的语气又说,五.一六是穷凶极恶的现行反革命,你的问题还未弄清楚,要相信一党一组织,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天啦,我怎幺与穷凶极恶的现行反革命搅在一起了。我的内心痛苦之极。随即,我从工人阶级队伍中清洗了出来,我成了异己分子,班组会也不让参加了,因为中央常发文件,一直传达到班组,我是没有资格听文件的,幸好有一个人与我为伍,这是一个历史反革命分子,解放前参加过三青一团一。不过,我极不情愿与他在一起,我不理睬他,我想,我不是反革命,他才是反革命。这时,传出了一个消息,胡万春也是五.一六分子怀疑对象,他也剥夺了参加班组会听文件的资格。驻厂军代表在召开的全厂阶级斗争大会上,没有点名地暗示了我与胡万春问题的严重性,告诫全厂阶级斗争形势是严峻的,不能掉以轻心。我在厂里浴一室洗澡池内碰到过几次胡万春,澡池不大,一股钢铁的气味,水是冶炼炉的余温,又热,又烫,我与他没有说话,笑一笑,点点头。眼前都是白晃晃的光身一子,我觉得我的身一子怎幺也洗不干净了。我不知道老胡心里什幺想法。我心里没有鬼,也仿佛有了鬼,我与老胡都是被怀疑的鬼,鬼与鬼说话是犯禁的。内部传出的信息,我与老胡都有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的问题,老胡犯了张春桥,我犯了许世友。我们又都是文化界混进工人队伍的人,疑点极大。专案组找到我妻,要他揭发,妻手里抱着女儿说,他当过兵,我觉得不是坏人。来人搜了屋子,这是厂里分我的婚房,十平方米的亭子间,只有一木柜,一方枱,一竹书架,一床,两张木椅,床下一马桶,一目了然,密藏不了什幺。不知老胡有否享受这等待遇。这段往事不堪回首,轻微触一动,都会隐隐作痛。每天照例有繁重的体力活儿,头上还有一顶悬着的帽子,对于一个政治上要求进步的年轻人来说,无疑是悲惨世界。这时,我才感觉到,在我们的国度里,除了自然的生命,还有政治生命。某种程度上来说,失去了政治生命比失去了自然的生命还痛苦。胡万春是小说家,他终究没有来得及写这段痛苦的故事。四年之后,我离开了这家厂,我的审查不了了之,同意调走,就算落实政策,没有一句道歉的话。上一页123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