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的狗咬了李四的猫,李四必起而问罪于张三,认为这是一件可耻的事情。甲村的刘五回骂了乙村的王六,乙村必纠合赵七孙八……来与甲村宣战,甚至杀伤几条人命,也因认为这是一件奇耻大辱的事情。可见人是有血性*的动物,羞恶之心与生俱来。语曰:知耻近乎勇,耻之为用大矣哉。
但是时代变迁,耻的观点也有不同。譬如前清时代,每人背后拖着一条无用的发辫,无论外人怎样的嘲骂,但那时若是短发光头的先生们,总觉羞答答难以见人。又如缠足风气最盛的地方,十七八岁的女郎容貌无论怎样的秀美,金莲若不小至三寸,便以为耻。听说云南的乡俗,为女择嫁时,先决条件,婿家须有三杆大烟一枪一。广东的阔大佬,最低的财产,必拥有半打以上的小老婆,如家里没有小老婆,就引以为耻。可见“耻”是在各个社会里,都同。不合理的社会以不合理为荣,合理的社会方以不合理为耻。
某次,日人在大连开产业博览会,南满铁路公司照例要赠送中国每个大官一张头等车票,以示优遇。记者虽非大官,以实业家的资格,同在被招徕之列。有某大官,携其十五龄幼子,同车去大连。车出沈阳一站,检票员忽来检票,问某公子年龄几何,某以实对。该铁路规章年逾十四岁者,须购半票。检票员向某索票,某答曰:“这是我的少爷。”检票员用半通不通的中国话玩笑着说:“我要票不要少爷。”某大官深恐检票员不知他老人家的来历,于是由怀中掏出一张三寸多长二寸多宽的大卡片,上书“四等嘉禾章奉天实业厅长某……”递给检票员。检票员还是笑着说:“这不是票!”此时满车中外客人的视线,全注视在这一幕滑稽剧上。记者实在忍耐不住,因向某大官婉劝:“补一张半票算了吧。”某大官硬气十足,至死不肯,两方争持个不可开交。于是有一位满铁高级职员出面调停,向检票员用日语说:“这是中国大官的脾气,宁肯丢人,不肯丢钱。这张半票由我代补好了。”检票员取得某职员的证明而去。这场风波,总算完了。一张半票,其价不过八元,但这位老官看来,坐火车买票是可耻的。而坐车揩油,丢国家体面却不算是耻。因此所谓“耻”也者,是随着各人的身份地位而各有不同的。
常见许多名流要人,天天谈话,教训别人应知羞耻。他们以为穷人做偷儿,是可耻的,而卖国分赃却不可耻。妓女接客是可耻的,而达官贵人,暮夜夤缘,却不可耻。在马路旁高喊老爷小一姐,向人求乞是可耻的,而在租界里,洋房汽车,娇一妻美妾,拿老百姓汗血,任情享用,却不算耻。
这就是因为各人身份不同,时代不同,所以以无耻为有耻,以有耻为无耻。只有大家认清楚了:出卖大众利益的,高官厚禄,以剥削民脂民膏为生的,方是人世间的奇耻大辱。靠自己的汗血,过清苦廉洁的生活的,却是世间惟一知有羞耻的人。这样时代方能有进步。知耻方可以言勇,明耻方可以教战。所以知耻明耻最要紧。
(原载1934年2月《新生》1卷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