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吃”

曾经，有一位美国太太问过我：“为什幺你们中国人见了面第一句话，就问：‘你吃了饭没有?’你们真是把吃饭看得那幺重要吗？”

如果，我能够坦白一点，摒除“家丑不可外扬”的心理，我就会告诉她：我们当真把吃饭看得比什幺还重要。譬如说，我们管自己的工作叫做“饭碗”；求职叫做“找碗饭吃”；甚至于连女孩子出嫁那种极富罗曼蒂克意味的事儿，也称之为“找到了长期饭票”等等。但终于因为怕止不住脸红，只好瞪瞪眼，以“东是东，西是西，两端碰不到一起”来搪塞作答。

人家把吃饭看做如睡觉、拉屎一般的日常事务，而我们将“吃”发展成了一种“艺术”，一方面固然是托了祖先的宝训福庇；另外也靠着一代代的孝子贤孙们的发扬光大。名厨易牙不惜将自己的幼儿宰之，烹之，以开君王的胃口，以动君王之龙心。曹雪芹描写贾府的吃、喝，真个是色*、香、味，排场俱全，名堂不是一眼眼。近年来，在观光事业的呼声之下，酒家、饭店、餐馆、食堂林立，应有尽有，不应有的也有。筵开十数道菜，吃得洋客们一个个目瞪口呆，捧着膨一胀欲裂的大肚皮，大呼“忘得乎”。而国人也托了观光事业的福荫，早把那生聚教训忘得一干二净，阳奉－阴－违，把吃当作那人生第一要务了。

自从中国厨子和日本老婆，法国情一妇，美国房子并驾齐驱，成了极乐人生的条件之一，国人便犹如脸上贴了金，更加振振有词地为吃而疯狂。逢到喜庆节日，朋友们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原本是无可厚非的开心事。但是，我们为了爱面子，摆阔，要排场，要吃就吃他个落花流水，要喝就喝他个烂醉如泥。朋友的雅兴聚会一变而为损体伤财的浪费，已非一朝一夕之恶习了。

生孩子，吃。死了人，也吃。结婚，吃，离婚，居然也有心吃。自家人的生日，吃。亲戚、朋友的生日，也吃。上司以及上司的老婆、姨太太的生日不得不吃。菩萨的生日更是邀会卖田也要吃。朋友来了，吃，叫接风，洗尘。走了，吃，叫饯行以壮行色*。遇到开心事，吃一顿以示庆祝。逢到倒霉事，更要借吃喝以解愁消灾。吃可以逢凶化吉，化敌为友。盖肠胃一经抹了油，就变得滑一溜溜，纵他难题如荆棘也挂不上钩。因此则无往不通，无事不顺矣。“吃”既然有如此大的神通，吃道遂傲行“天下”而无阻。无论何时，何地，人们不是忙着在吃，便是在为吃而忙。

上焉者，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品尝那钻出竹幕漂洋过关的大闸蟹，和用细鱼小虾喂得蠢蠢的肥甲鱼。中焉者发明经过五六道手续烹制的豆腐和用鸡汤煨，鱼肉炖的柚子皮。下焉者，穷哈哈们也不惜以血汗钱，找个借口就大祭五脏庙。先到菜市里去，将腐、臭、腥、骚闻一个饱，把那心、肺、肠、尾搜罗个尽。继之，蹲在厨房里，洗、刮、烹、熬它个大半天。然后，一家子老小蓬首汗面，据桌大嚼一顿，也总算是过了吃的瘾。且不论是哪等人，吃的是啥，一一夜之间，美食变作臭粪一堆。盖胃肠里翻腾的化学变化则一也。于此，上帝公正之说得以立焉。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为万物之灵，人以外的东西都是为了留给人吃而存在的。为了不辜负上帝当年创造一番的辛劳，就不得不物尽其用，看着那吃不死人的就下口了。于是，除了专供食用的牲畜和鱼禽而外，猴子，狗，青蛙，蛇，兔儿，鳖，泥鳅，蚕蛹和蚱蜢，甚至于生下来还未长好一毛一的小老鼠也都成了碗中物。全不念当年洪水劫数，方舟里一同逃生的缘分。

不仅仅是什幺都吃也，而且吃法残忍。吃狗肉，杀狗见血，不高级，要用木棍将狗活活打死，血不外一流。奇补。我以前的一位邻居，嗜狗肉若狂。每逢到了夏末秋初，他就开始养狗。一只只肥肥胖胖的小黑狗被竹篓子罩住，只吃不活动；据说活动了，肉就老不中吃。几个月以后，到了进补的季候，我们便常常在半夜里听到一阵阵狗的哀鸣。声音由大渐弱，终至于无。次日，他那院子里的狗便一定是少了一只（他的院子为竹篱所围，历历可见）。我不知道，一个人吃自己喂养起来的小动物会有一种什幺样的心情。当然更无法体会用棍子一下一下的将它打死，又是属于哪一种快一感。想起十诫之中的“爱你的邻居”，我就抱歉万分。隔壁而居达六年之久，我竟从未看清楚这位芳邻的庐山真面目。因为，每次看到他远远的过来了，我便双一腿发软，直打哆嗦；只好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一边还只觉得头发昏，怕他的那根催命棍子。有人将活蹦乱跳的小泥鳅和豆腐放在一锅子冷水里，慢慢加火。水热，泥鳅便往冷豆腐里边逃命，一直到豆腐也热够了，泥鳅便葬身其中。据说其味鲜美，妙不可言传。把活鲜鲜的虾、蟹泡在酒里，让它慢慢腌毙；然后，生食之，是谓醉虾，醉蟹。既腌之在前，复诬以“醉”在后，这等玩笑只有出自魔鬼的工厂——好吃的人的脑袋。

行家的理论是：动物愈接近死亡，求生欲便愈强。在缓慢的死亡过程中，它不断的挣扎，奋斗。到那死亡的片刻，他的生命，便进入巅峰状态。吃了对人一体大有补益。残忍乎？野蛮乎？世界上还有人吃人咧。

历史上多的是以吃喝亡国的例子，而绝没有以吃喝立国或兴邦的奇迹。斯巴达的兴起是靠生活上的刻苦和体力上的锻炼；罗马帝国的崩溃，未尝不是那张无底洞拆的滥污。现代的强国没有一个是以吃喝闻名的，战后励图复兴的日本，首相带便当上班；西德人吃三明治，如果将两片都涂上黄油，便算奢侈。美国人吃罐头，电视餐。请客的时候，不是炸鸡，便是牛排。日本的标准便当里只有咸鱼和酸酸甜甜的萝卜。英国人的烹调只是煮熟而已。说起来，法国人远比这些国家的人精灵，它之所以永远屈居二流，谈吃讲喝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人虽万能，却跳不出时间的有限，在吃喝上面花多了时间，就无暇多想其他的正经事儿。当一个人吃饱了，喝多了以后，下品者思婬*欲；上品者则倒头见周公，无法集中心力对付工作，也是生理上的一种自然现象，更坏的是，吃了人家的口软，如果是上酒家吃呢，则不仅是口软，甚至全身都软一了。骨气全无。那正义感，责任感，良心，道德感便全都报销在那食色*二字里面了。似这等样，国家事如何会办得好？

因此，如果讲究吃喝在社会上蔚为风气，这个国家是既爬不高也走不远的。我们今日亟欲奋发图强，不先把这穷吃滥喝的一毛一病革除扫清，谈其他不免是有点儿白费气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