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语与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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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语与鬼话
2017-04-26 11:26:37 /故事大全

如果世界一切作为人的语言都湮息下去,只剩了鬼话,是很荒凉的。可幸这种情形倒不曾有过。古希腊的讽刺作家琉善曾经写过三十章鬼话,但即使在他的作品那完全黑暗了的背景里,也还有代表“人语”的一种鬼的意见在。譬如第十章上面就有着这样的一段对话:

暴君(鬼):我是某国的暴君。

黑梅斯(鬼):到了这里,要这许多好看东西作什幺?

暴:怎幺呀,你要暴君脱得干干净净才到这里来幺?

黑:一位暴君幺!你当暴君的时候,我们原不敢这样烦你。但是你这个时候是一个鬼,我们却对不起了。请你都脱一下来!

暴:我都脱一下来了,富贵都完了。

黑:你还有架子,还有骄傲,也都要去了。

暴:你至少也让我留住我的紫袍王冕。

黑:不能,不能,都剥下来!

这已是第二世纪的作品,如果是出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什幺作家的手笔的话,这些话是在删除之列的。虽然所谈的不过是鬼世界。

近在手边就有一个例。一九四O年三月二十四日的早晨,在未亡的法兰西的一个法庭上。有几个人据说是犯“叛国罪”,推出来审判了,法官首先问什幺职业,一个囚犯回道:“议员。”

法官:“你不是一个议员。”

囚犯:“对,议员的权利已经被剥夺了。”

另一个囚犯:“必须达拉第到场,他指我们是卖国贼,然而卖国贼恰恰不是我们,是那些出卖奥地利,捷克和西班牙共和国,并鼓励希特勒侵略的人。”

在群众的骚动中,警卫队的拉雷阿提上校愤愤地咆哮起来:“我不准别人说zheng府是在竭力破坏和平。”

另一个声音爆裂了,是被告的辩护律师哲瓦士对法官的提示:“人和禽一兽的分别,就在于他有言语的力量。”

这里所提示的“言语的力量”,是用“人”的资格来抗议迫害的尖锐表示。要用人语击退专横,是显然的。

然而这到底已经是三月间的事,时势演变得真快,又三个月之后,“巴士底狱”以来,共和了一百五十年的法兰西这才真的被卖掉了。谁卖的,似乎还是悬案。因为在我们这边,另一个共和国的自一由人们,又正大发其议论:说是法国之亡,实由于什幺之类的怠工或反战等等。所以这些人们一面在哀悼花都丽国的颠覆,一面也就着重于现身说法的卫道:或则在绍介福煦元帅的名着中郑重声称:“法国当时之国民战争,与吾人今日之全民抗战,同其本裔”,或则娓娓动听地轻描淡绘一下:法国是世界上最文明的国家,一切都成功,为别国所羡慕。“其实那里止呢?实际情形还要比表面好百分之二十。”若夫直截了当的爽一快话,只有一句:“所以民一主终底要亡了国!”

定论还在混沌中,没有得出来。不过这时候常常浮起一两句人语,为那些虫沙般的蚁民鸣冤。但同时也有胜者的嘲笑:通讯社传出的消息,巴黎人民一再凋萎,面如菜艾了。戈培尔提取精义得了很好的播讲资料:“法国人在血统上及精神上都含有很重的黑人分量,现在已充分的表现在外。”这同时又成为了我们这边的黄|色*人种的笑料。败亡者之于我们,是有定谥的,曰“贼”,如果不是一时可以剿清,则冠以“流”,至若奚落以肤色*的贱种的,还要算这次最早。可见虽然自称“本裔”,就文明程度说,却是不自量的攀亲。

但奚落的对象仍然是有畛域的。被嘲者是虫沙的小民;一般如猿鹤的君子呢,自然还做稳可以飞也可以走的白种。所以当戈将军(这里是另一位)正在巴黎的国立图书馆大阅档案的时候,维琪的赖总理却可以为着防范占领区里的“游民”的叛乱,向德国请援。这事实,使人鬼弄个分明,各负着应负的责任,同时也证明了这边的自以为正人君子的匡时之论也者,其实也是鬼话。虽然穿起袈裟,俨然救主,实则连一毛一孔也满藏毒箭,自己还没有站起来,已经对着那些在迫害者的凌迟之际而尚未气绝的人们射过去了。

自然没有射死;于是再来哗啦一番。这次是说法国人只会弄文学和艺术,自一由而又浪漫,当然只好亡国了,要救国惟有高度的“集中化”。又名“战时体制化”。然而其实这与事实又是不符的。不特远在去年八月达拉第便禁止了由巴比塞创办,作为国际作家协会法国支部的会报《和平与自一由》,而且连有名的龚古尔文学奖金,法兰西学院奖金等等,也由于文学作品的缺如而考虑停止审评了;驰名的《精神》周报改了月刊,篇幅还得由三百页缩裁为三十页;报纸的文艺副刊则是明令取消的。一种以绍介新书为主的杂志,自动停刊,因为文坛干净到几乎一本新书都没有,无从评起。有骨气的出版家停业了,剩下的便挂起招牌:“国难时期要求特别飘逸和艳冶的文学,描写灵魂-阴-暗的女人或者寂寞的男人的。”这些招牌甚至挂到兵营里面。然而就是这一类作品,也没有写出来,作家不是逃亡和下狱,便是当书记或者麈芥般的办事员去了。

在这种情形下,是嗅不出自一由的气味的,同时也正便利于东方西方猎狗们的狺狺。坐在维琪小朝廷里面的官绅,享着资本主义最末的火烬的余炎,用这火烬,由别人的手焚毁了第三共和国,又由官绅们自己的手,火葬了和火葬着锋镝之下的流浪民,逼使他们没入海洋,进入地窖,然后再摆出悠然自得的架子,在完全黑暗了的地狱中,坐上完全黑暗的宝殿。

然而这却是每况愈下,困顿而犹以为有余地的处境。人语是被抑杀了,但魍魉的嗥嚎也不见得能够传开去。看日益逼近眉睫的事实,却是无声的巨响在震撼着这烽火之邦,那便是黑梅斯的一句老话:“都剥下来!”

(原载1940年9月20日《野草》第1卷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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