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露,我不知道为什幺要不得。
通常说的暴露,该不与揭发-阴-私,攻击个人,同其意义。至少在文艺家的心目中,他设想的对象是整个的社会,社会若有什幺一毛一病,经他看出来了,他就像医师发现了人一体的一毛一病一样,不能不宣告出来。这就是暴露。在宣告出来的当儿,他也许连带提一供了治疗的方案,也许只指出一毛一病的迹象和根源,让大家来研讨那治疗的方案;无论如何,他的暴露是存着一腔悲天悯人的心肠的。
诗序解释个“风”字说,“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我以为正好移作暴露的解释。就动机而言,或者就后果而言,暴露都不犯刑法上的罪名。这是所谓“言之者无罪”。暴露出来的那个一毛一病,犯着的也许是我,也许是你,也许是咱们一伙儿;不知道有一毛一病,当然不着急,谁听说有一毛一病,谁就会提起神来,想尽种种方法,务必去掉那一毛一病。这是所谓“闻之者足以戒”。
刚强磊落的人如果犯了什幺一毛一病该不怕暴露,因为他惟恐自己有一毛一病,暴露正可以使他迁善改过。“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就是为此。民胞物与的人自己不犯什幺一毛一病,就也不会厌恶人家的暴露,因为他自己溺己渴的胸襟,从人家的暴露中间,他可以知道那“溺”与“渴”的底细,当然只有欢迎,不会厌恶。我们读了历代的描绘时弊的好作品,不免慨然深念,也可以算个例证,虽然我们不至于这样狂妄,便自认为民胞物与的人。
厌恶暴露的人似乎可以推阿Q作代表。阿Q头皮上有几处癞疮疤,当然是缺点,可是没法掩盖,他就发明了个“讳”字诀,“讳说‘癞’以及一切近于‘癞’的音,后来推而广之,‘光’也讳,‘亮’也讳,再后来,连‘灯’‘烛’都讳了。一犯讳,不问有心无心,阿Q便全疤通红的发起怒来,估量了对手,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一切厌恶暴露的人的手段离不了阿Q的方式,讳,对于犯讳的,骂或者打。
代阿Q设想,你嫌头皮上癞疮疤难看,就该去找美容院的技一师想办法,或者换上一块头皮,或者栽上一些头发。你不这幺干,即使“讳”字诀克奏全功,可是癞疮疤依然存在,未庄的人谁不看见?
遏止了暴露,就以为天下太平,社会美满,那是愚人的想头。杨震回答纳贿的对手道,“天知,地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这个话最为通达,其意就是俗语说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暴露的文字和言语可以遏止,可是事实既经成立,就不容抹掉,也就无法教人不知道。事实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最有力的暴露。
至于文艺家,他并不是新闻记者,他的责任原不在报告事实的种种迹象。不过他看见了不如意的种种迹象,因他的理解与怀抱,不由不悲天悯人,由今思来;于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把他观察所得用文艺形式表达出来。虽然厌恶他的人就将跳起来说“这是暴露啊!要不得!”或者更用什幺力量加以遏止;他却宁可惹人家的厌恶,在遏止得最凶的时候宁可搁笔,决不肯违心的说些吉祥言语,讨人家的喜欢。假如违心的说些吉祥言语,讨人家的喜欢,他就是清客,是帮闲,不成其文艺家了。
真正到了天下太平,社会美满的时候,表现在文艺家笔下的自将气象全异;但在从现实的种种迹象取精去粕,用文艺形式表达出来这一点上,还是没有两样。依广义而言,那也未尝不可以叫做暴露。
粗浅的打个比喻,暴露犹如镜子的现形;是美是丑,在乎事物本身,不关乎镜子。
暴露,我不知道为什幺要不得。
(选自重庆文光书店1945年版《四川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