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切都满意的人,写不出文章来,是当然的。所以,创作正是苦闷的象征。
不过在现在的中国,对于这样的生活,在所谓“文人”的口里,居然能够说出“是满意极了”的话,倒是可以奇怪的事情。
然而无知无识的公子哥儿却在小报上说道:“我是一个对于生活极满意的人,我觉得人到世界上来的确是来享福而不是来受罪的……”自然啦,仰仗祖宗的遗产和老婆的妆奁而享福着的公子哥儿还有什幺不满呢?然而他可曾想到:在中国,最大多数的人却的确是来受罪而不是来享福的?有些青年虽也可以自夸是“真正漂亮”的小白脸,但上海滩上没有许多宰相家的女儿拿着几十万的嫁妆在等着人家去勾一引,那也是很明白的事情啊!
公子哥儿又说道:“我觉得吃苦也是一种特权,也是一种天意。为什幺我吃得到的苦,你吃不到呢?……要我吃苦我便吃,我并不想表示什幺不满。”这其实是不值得“写出来”的,因为第一,使我记起了一张讽刺画:一个资本家对几个工人演说,他的演说辞是,“上帝说,人类到世界上来,并不只为了面包。”(大意)。第二,我又想着了不必破坏,无须改造,以现状为最最好的,惰性*的戆弟德主义。
我再看他所以满意的原因。据他自己说,他既不是“经济尚宽裕”,又不是“根本没有吃过苦”,却是因了“对得起自己”和“忠实于自己”之故。所谓“对得起自己”和“忠实于自己”,换一句大众的话,就叫做“自私自利”。“自私自利”,当然写不出“预言家”的诗。而且在现在的中国,对于这样的生活,稍具人心,也便不能只顾自己的。
然而,公子哥儿的口号是:
生活之满意,我写不出;
享福的世界,我写不出;
人生之一乐,我写不出;
有许多文章:我写不出。
写不出,那就不必来献丑罢,还是去干那老行当,去调脂弄粉,做些似通非通,吟风弄风的歪诗,窃取“诗人”的名号自娱罢!
(原载1933年8月27日《申报·自一由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