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过

民国既兴三年，教学日偷，商贾多诳豫，在官者皆为须臾秩禄，亡久长心。客有访于章炳麟者曰：清世之治，所谓荡荡无纲纪文章也，然上不循法守，而下犹少宴安之民。治经者不足以谋仕宦，终身不离薪水之劳，然犹心攻苦，忍负下而为之，卒其所开斥者，或高出汉师上。算事始梅文鼎，终李善兰、华蘅芳，由今隐之，诚不尽便速也。学术无短长，要以胸府独见为贵。其时西来异书既寡，勤而后获，取诸其怀，非受之外师、录之故书而已。所营不可以得美禄，而嗜味之不衰。商贾虽徒知转贩，不识孳殖之道，其性*树忄享，有守信而无亻卖慝，岂谓伪诈不可以致苟富，盖为终计也。季世若胡光墉、盛宣怀辈，资货有余，营构稍广，其人亦与成勋重人相要，及在市曹，贵倨终不加于同列，有所经画，不大声色*、婬*条章，而事贯既成，不幸覆败，仰药以死，而不肯乞活灌柞之中，虽未逮古人所称大儒良贾，其勤勇不凋，可多也。吏道诚污，其始犹有直言之臣，字民之长，饬身之吏，无改上之昏德，而庶减苛恙于民萌，诛黜得加于其权幸。比其将亡，吏人比屋而可诛矣，可道者犹有三数。若其酗于燕饮，婬*于女乐，劳于投博，终日蠕一动，而忘政之功苦，终不如今日甚也。民国既建，胆饰旧污，宜有以蹶其生，顾所务悉反是。学子徒望卒业信书，而不苦身服劳，先时之所钞撮，既宦遂忽忘之。诸科目已仕者，苟得金石玩好、宋椠之册，以观虚华，而不求其是非。乃者，或以诵法旧闻为迂，今虽有治新学者，问其肄业积年，与其所得高下，则以为腐生之谈矣。吏与游民，集资以称市贾，拙者岁初榜题，不及伏腊而已闭门；工者数岁或不折阅，而掊同贾铢集之资，为己蓄藏。坛堂集议，无势贵近援者，不得与焉，虽有奇羡，其财终已不为主人宰制。工拙虽殊，其诈欺取财均。且破产以后，犹得践事朝列以一宠一其身，虑不为贾人保信与他日退处地也。及夫吏道，当何所讥哉！夕问诸声伎之门，朝问诸异域之设廛肆者，则可矣。观其所为，微独道义不可以相谕教，虽利害固不可说。利害之可说者，直其感忽之益、目前之创也，稍隐深者，则扪耳疾走尔。语称贞固足以干事，无恒不可以为巫医，无信犹车无（车兀），不可行也，斯乃老生田之所习识，其道佣近而彻于万方，外瞻强邻，百邑不骞。今中土一切丧其恒信，命吏之诃人者，以持械寇暴为贼乱，诚诊其实，（口兼）鼠藏而伏狸偷者遍满也，则朝野皆游闲贼民，意者中国其遂亡邪？是何昔人之有长思，而今专为堕亻身绝嗣之计也。敢问先生，救之何道矣？

章炳麟曰：事生有基，固不妄致也。夫民穷匮而无宿粮，入学已难，而责其终身治之。都市之龚用者，二十年之校，其差殆六七倍，则吏不能无盗窃，贾无藏资，固将奸以行之也。重以职役日尊，居士日贱，苟内朝吏而外工贾，其以一人兼制宜矣。且事孰有大于革命改制，前世之创业者，或连兵一纪，死人多于蕉，直其罢极而后收之，其旧朝贪人恶吏，未有不诛也。今倡义不过四月，天步遂夷，而致届不及墨吏。人民见其成功之易，其他小事，谓愈可以侥幸得之。墨吏以曩日不（纟圭）刑诛，以为贪残不足以丧望实，就有弹治，财及曹司、县令，苟位高而以臧污诛者，不在本事，又自横以他故得之；自非他故，则异一党一歆羡而求代兴，宪司乃为造攻具也。善为前却，尽色*养于达尊，虽取得巨万，而理官不敢诘焉。其侮事偷得又宜也。况于政令骤更，谗（木豕）不息，所芘以为国者，则闯然（氵勺）谍爪牙之士耳。《中论》有言：王莽亦求名儒、征术士，其实囚之也，使进不得陈其谋，退不得安其身，是则以纶组为绳索，印佩为钳铁也，斯与笼鸟槛兽何异。（《亡国篇》。）夫忮心成于内，而奸横于外，暴察亟行，死亡无日，则人人不为卒岁之计。逮乎民心骚离，邻国责言，国之存亡，中人不能保以五稔，则愿者委运，黠者争于先得，冀国破而家不亡，诸所以为苟偷者，其本不过数事而已矣。且夫暴察之政，可以慈惠改也；婪冒之吏，可以名法黜也；穷匮之生，可以撙节救也。上诚司契而不恣行，动遵法式，用财以度，民亦效上而能忍久，上下靖恭，则强敌弗能侮也，何有终岁（忄曷）息，所念不及晷荫动移间邪？夫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正今之救时者，无必有高材殊能，直心术旋之间耳。独其成功之易事已往矣，而不可睹其难成。虽然，此皆新生之见，降吏之所诵言也。夫事收效易者，其作始常至艰难，中人之智，徒知餐食成于俄顷炊甑之劳，固不悟治稼之疲也。今先时创谋者，虽颇凋丧，其他或以小器易满，不能知忧思，而涉变复知患难者，尚四五人。诚令追迹前事，念始谋之不易，与一身颠沛屏营之状，宜有（亻叔）焉动容、潸焉（氵邑）涕者矣。陈琳有言：微物尚不可欺以得志，况临大事而有以仓猝狡戏致之者也？然存者多窜海外，常士日用而不与知，狃于见迹，以为万事悉然，此复何所怪乎？循今之俗，前世所谓土崩瓦解者，尚不可以幸致也，直如鱼烂而已矣。吾侪虽廑不为偷惰，不敢以昔人为无闻知，丁其讫录，惧人皆死而我独存，虽追告何益焉！且客言过矣，世有兵械不一良，选士寡弱，闻简书而（忄匡）然者，常道也；责言竞至，而都宴邑官府更宴如，则中有不可道者矣，岂徒士大夫之咎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