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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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牛
2017-04-26 11:26:37 /故事大全

以稻草为燃料的厨房,从墙角到屋顶的每一个缝隙,都早已被熏得像锅底一般黑了,倘是晴朗的日子,还能分辨出灶台和烟囱的立体层次来,若阴霾的春秋时节,晦暗的光线下,就只能是黑漆漆的一片了。

其实,这间厨房还有一个里门,通向的是一间更老的土坯房——一间用来圈养家畜的老屋。而今,20年过去了,只要看到这间老房子,耳边又响起了猪的“喔喔”声,是那幺嘈杂。与猪相反的,是一头默不作声的水牛,当你靠近门口的时候,才听到它那上牙与下牙咀嚼所发出的声音,缓慢而深沉。

后来,不养猪了。再后来,不种田,连只鸡也不养了。空荡荡的旧房子,尚留一根拴牛的大铁柱。而立之年,每次回家,儿时的旧物总给人一股物是人非之感,叫人心里总感觉丢失了些什幺?

在农村,不养几只鸭子还算童年吗?不养一两头猪,还叫农民吗?没个放牛的娃,还是耕田的人家吗?而今这一切都变了,变得陌生了,变得只剩了遥远的回忆。

那些年,有牛的人家可是要有个专门的人天天去放牛才行的,我家没有谁合适做这个“专门的人”。没有牛,拿什幺来犁田呢?问题总难不倒父亲,他找到邻村一户买不起牛的亲戚。商量之后,由父亲负责花钱买牛,而亲戚愿做那个“专门的人”,这样,两家的难题便解决了。

农忙临近,父亲就会把养得健壮且又忠厚老实的大水牛牵回家。我一瞧这牛,黑褐色的一对牛角,弓形向内,像弯月,又像一把尖尖的弯刀,身躯庞大得有些吓人。好在父亲说它是一头母牛,性情很温和,通人性,我才勉强答应由我放几天牛,因为我那时的年龄适合去放牛。

第二天,我愣在门口不敢进牛棚解一开那拴牛绳,一来怕黑,二来怕它看不见我,要是把我往墙上一挨,我瘦小的身躯可就像被拍的蚊子,不扁了才怪。再说,它还可以不小心往前一步,那对坚一硬的牛角可认不得我啊!踌躇到最后竟忘了是央求谁把牛牵出来给我的。站在牛的旁边,我几乎只有它一小半儿那幺高,看它的四肢像看四根柱子,强有力地撑着一个若大的身体,步态悠然,这跟它温和的性情相宜。

仔细瞧这头庞然大物,一双亮晶晶、水莹莹的大眼睛,黑如宝石。凡能有这般大眼睛的,十之八九是个凶猛之物,而这双眼睛流露出来的却是温顺。直竖着的耳朵,可根据声音的来源像兔子的耳朵一样甩动,末尾跟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像一条鞭子,灵巧地拍打着身上的蚊子,有些地方若打不到的,实在痒,它就找堵墙磨磨,找个树干蹭蹭,或干脆躺到泥地里打滚。

水牛在炎热的夏天里喜欢到河里浸泡,或就地在泥塘里滚得一身的泥,只要有水分,就意味着蒸发散热。我不想它满身是泥,事实上也是我的责任,于是把牵它到河边,赶它下去,还干脆自己下河给它泼水一搓一洗身一子,当你给它洗身一子的时候,它静静地一动不动任你泼水,就算你调皮地往它眼睛泼水,它也只是闭上眼,仍旧安然不动。它喜欢孩子对它好,再比如帮它捉掉身上吸血的蚂蝗,或割一些鲜一嫩的草给它开个小灶,而我喜欢它从不生气。

放牛的活简单而又不简单,简单的是它只要有草就行,不简单的就是它的饭量很大,一顿要漫不经心地吃上好几个小时,直到肚子圆一鼓一鼓的,才到树荫下歇息,那个时候已经是午后时分了,它才有滋有味地一口一口咀嚼着已经吃到胃里的草,白色的唾沫都从嘴角流了出来。当把牛拴好,我就轻松了,叫上几个伙伴跑到河边戏水、捉鱼、游泳去。太阳西斜,才踩着牛角,爬上厚大结实牛背,挥着牛绳,悠悠晃晃地往家回……

悠闲是短暂的春天,双抢的季节里,全家人起早摸黑,披星戴月,累得浑身骨头都散了架,水牛更是承担着最辛苦的一份活儿,况且它要担起两户人家的所有耕地,一连几个星期,它都在地里辛勤地劳动着。太阳热一辣辣的照着水牛,它喘着粗气,打着沉重的喷鼻,它没有叫累,不需父亲拿着鞭子。瓢泼大雨打在身上,它不言酸苦,不需父亲叫喊,它只是默默地向前向前,使劲再使劲,踏踏实实地做着自己的活。农忙结束,水牛瘦得可怕,肚皮深深地陷了进去,全副骨骼都显露出来,极像连绵起伏的山峰。肩上的皮厚了、又磨烂了,露出了血与肉的模糊,招引一群群的苍蝇。我母亲是个极善良的人,见到这模样,眼泪也流了出来。父亲找来些药材,让母亲给它抹上。

还记得那年的夏天,天空布满乌云,大雨下了一阵接着是又一阵,整个庄稼泛起层层水花。雨水漫过田埂,扑向低处稻田的时候,地面退去了夏天的暑气,意味着人们更要抢时节了。我们全家,包括水牛都在忙着秋种。水牛实在累了,就立在那儿,可没有多久,母牛身上竟掉下来一头小牛犊,我们全家互相看了看,愣了,惊异一个生命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诞生。

母牛只是本能地用舌头一舔一了一舔一挣扎着站起来的小牛犊,依旧立在那儿,似乎在等待,等待着主人的安排。母亲怜悯地把它们牵回了家,晚上特地喂它些好吃的,好让母牛补补身一子。第二天,我们全家便扛起锄头、铁耙,到昨天水牛还未翻完的田土上继续翻土,谁知这些平日里牛只需半个小时就完成了的小块方地,我们全家五个人的劳动力居然要做一天半,真是“一牛可代七人力”。想想平日犁头下不断翻滚到一边的土块,饱含多少母牛的辛酸啊!

竟一时间想不出用什幺言语来述说情感,只想起些有关牛的诗句来:

一牛耕犁二牛驱,皮鞭飞扬田分离。

若非日头西坠一落,牧童岂可知归期。

隔岸横州十里青,黄牛无数放春晴

路隔陇头高似岸,人骑牛背稳如舟

百里西风禾黍香,鸣泉落窦谷登场。

老牛粗了耕耘债,啮草坡头卧夕阳。

朝耕及露下,暮耕连月出。

自无一一毛一利,主有千箱实。

平川十里人归晚,无数牛羊一笛风。

草绳穿鼻系柴扉,残喘无人问是非

黄金如可种,我力终不歇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老屋还在,铁棒还在,记忆还在,只是不见那放牛的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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