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从稻草垛上漫漫地渗出来,在收割后的田野上,那是潮一湿的温暖和开阔。
屋瓦。墨黑的云。向往的高处。和稻草垛相依偎。构成了乡间的静默。而鸟是动的,黑鸟像墨点扩散到空气中;不黑的鸟比如麻雀,却像亲人一样跟在你左右。
掏空了的感觉,有时我背负着生活中带来的抑郁,把自己放在了田野。我坐在田野上,稻草垛一样承受着早晨的冰霜和下午的暖阳,遇到后者,整个身一子会变得透明:在我的皮肤内也有一个阳光下的正午,再次说一下鸟吧,它就像银针一样,在正午编织这阳光的织物,构成了我内在的澄明、清澈和安宁。
自行车的轮胎咬着田埂的泥土。我的影子被阳光抛来抛去。翅膀在天空中随意地展开、收拢。在田野,我比较喜欢看稻草垛,因此下面我细写一下稻草垛——
每一根稻草都像阳光般的金黄,稻草垛,其实是阳光集结而成。所以,在田间,它很耀眼。
我常常在稻草垛间穿行。我看到稻草垛成了麻雀的居所。麻雀在稻草垛上跳跃、啄食,简单而轻松,自在而欢乐。当然我也会看到牛,吃草的水牛或黄牛,它们常常擦着稻草垛而过,偶尔也会用嘴巴从稻草垛上咬一束稻草。我还会看到鸡,母鸡带小鸡,沿着稻草垛转,下雨时,便在稻草垛边刨一个洞,然后蹲在洞中,用宽大的翅膀,护着小鸡。当然,我还看到几个童年,绕着稻草垛奔跑,或者捉迷藏时把身体埋一进稻草垛里。他们整个儿像秧苗一样,在奔跑中成长。
很久以前我就对稻草垛观察得很细,童年,我没事总会坐到稻草垛下面晒太阳。稻草很柔软,阳光很暖和,因此我手上的时光便变得很慢。抑或是我参加工作之后,业余时间会骑一辆自行车,面对着稻草垛,把钢笔线条一根根堆起来。画得很慢,主要是想把线条留在乡间,留在稻草垛里;主要是希望我的感情能穿针引线,直达稻草垛的核心——是的,我很多次都是这样,不断地把稻草垛搬到纸上,然后我走到哪带到哪,最后肯定是挂在墙上。
母亲在石埠上打水,红桶倒映在水里。当然她的脸,一堆灿烂的皱纹也倒映在水里。母亲提水上岸。她穿过至少有五个稻草垛,才从一扇木门进去。木门里很暗,母亲顺手把木门带上,把自己关进了黑暗里。直到灶火慢慢地把她的脸映红。
父亲在秋天里收割掉水稻,便把稻草堆垛起来。我不知道,我收割掉自己后,会不会把一堆骨头垛起来。每个人都应该诘问自己,此生是否尽量变得有用,是否堆高起来的不再是空和抑郁……在田野里纵跳,在一根稻草里飞奔。在农历里,在祖先旷大而绵延的金色背影里,苦难与欢乐与生俱来。
习惯的流水变得干涩,细小的红花始终在水沟边举着脑袋。水稻的脚印还以稻茬的形式在田野里行走,但脚印还是荒废下来变得无人问津。关键是丰收走掉了,丰收毕竟更让人迷恋和追逐。现在田野变得简单、浅显,一眼望过去无遮无挡。它就像被赶走了鸟的鸟窝,免去了所有的顾虑和担心。世界从人的手上夺了回去,才更见其本质。人类活动终止的地方,世界才恢复了他的生机或安宁……我在田野里徜徉得很久了,我像稻草垛一样不停地向四周暸望——或者举着自己,我要反复举自己多少次,那还乡的音乐一般的稻草才能真正借助于集体的力量来到诗人的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