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水吴都郭,阊门架碧流。绿杨深浅巷,青翰往来舟。
桥转攒虹饮,波通斗鹢浮。竹扉梅圃静,水巷橘园幽。
——《过吴门二十四韵》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不仅是园林,苏州的刺绣、评弹、水乡古镇或是倾国倾城的美一女,无不声斐海外、名扬天下。凭着一首“姑苏城外寒山寺”更不知唱湿了多少羁旅行人的眼眸……
的确,苏州的名气太大,以至于让我不敢将他作为一个城市来看待。如果那样,他鳞次栉比的名胜古迹,逾越千年的人文历史足以让我看蒙。一时间,我无法提高自己的知识层次来达到欣赏千年古城的水平,于是我改变了看待苏州的视角,把一座城,当成一个人,席地而坐,娓娓而谈,或许几番交谈之后可以发现些许寄予其中特有的韵致。
一.园林,人心与美的营造
留园与拙政园、颐和园与承德避暑山庄,中国四大名园虽是两南两北,但提到园林,似乎人们更多的会先想到一个词:苏州园林。而这种印象的形成,不是因为所有人都到过苏州,在真切感受过沧浪亭、狮子林的美之后才有感而发,而是几乎所有中国人都在潜意识里对苏州或是他的园林形成了一种先天的印象。就像我们的黄皮肤黑眼睛一样与生俱来,苏州园林无疑在无形中成为了中国文化以及我们民族美学认知共同感得以薪火相传的一个重要载体。
在中国山水画的美学认知上,对景深的刻画手法主要有三种:即高低对比的高远、曲径通幽的深远和一望无际的平远。苏州地处长江中下游平原,本应和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唱的那样富于平远的特色*:放眼望去一马平川,游目骋怀看到的尽是绿浪连天的稻田或是碧波粼粼的湖泊——一如王勃所言:山原旷其盈视,川泽迂其骇睹。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但江南并不满足于被平远美的单调所局限,于是从湖南湖北一路往东,苏州同样是平原却不甘于迂阔的被人一眼望穿;同样是泽国却不甘于浩淼的无法拿捏,先天自然与理想的协调使他渐渐改了景色*、换了风韵,在迂阔上建起了一座座园林、修起了一条条水巷,舞榭歌台、庭院深深、帘幕重重……渐渐由二维的平整开阔变成了三维的丰一腴立体,在平远美的基础上赋予了深远美的变化。而那些从小楼深处飘出的几缕评弹或者昆曲余音绕梁,更是打破了三维对于空间的束缚,乘物游心,使苏州美的存在像是进入了数学范畴上的欧几里得N维向量空间,千变万化、面面不同。
如果把中国比作一个植株,把西北的军事强盛或是中原的政治中心比作盛开的花朵,那幺江南鱼米之乡无疑就是在背后默默滋长繁花盛开的土壤。如此的角色*,也使苏州不像是风口浪尖上纵横捭阖的将军,而像是半仕半隐的名士,如同陶渊明或是谢灵运,既有经天纬地之才,又不屑于无谓的利欲械斗,atlarge,乐得逍遥。由此不难发现:苏州,拥有一颗不获世之滓垢的素净之心。
而这种人格定位,也使江南或者说苏州收起了雄心,没有选择把自己过多的开辟成被兵戈烽烟熏灼的千里赤地,而是选择了在平平坦坦的土地上,做平平淡淡的人,过清清丽丽的生活。于是苏州人也把更多的心思花在了人心与美的营造。
翻翻相册,拙政园的湖光山色*,沧浪亭里移步换景;翻翻地图,看着施林巷、水潭巷、花驳巷天生丽质。而这两者呼应,仿佛街头巷口的路名就是词牌,而园林景致、草掩花荫就是词牌名下一首首风格各异的宋词了。然而走在苏州不难发现,其可贵之处不仅在于他既有宋词般实至名归脱俗的审美情调,而且在于立身于离晴耕雨读的市井民生。这样以来,深邃的小巷,精雅的园林不仅没有使苏州走向不食人间烟火的蓬莱仙境,反而让他更为真切的存在与你我身边。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有诗有酒有花,这种对美的营造使得使先天就“平林默默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占得平远之美的苏杭又附上了一层轻纱软帐曲径通幽的深远之美,多了一份从视觉到心理的缓冲,错落穿插、犹抱琵琶,于开阔之中蕴藏着一份怡然的清幽。
更真更善更美,这种对人心的营造使得苏州整个城市的心态既不会太冷,有能力向外输出安邦定国的华夏柱石;又不会太热,能为那些枕戈待旦或是浪迹天涯的羁旅行人提一供一精神的皈依与休憩。外刚内柔的平衡之中,让苏州变得收放自如、可进可退,也让苏州人的心性*修养不断趋于通融与圆满。
如此行着想着,不知是园林影响了这个城市的心性*,还是这个城市的心性*赋予了园林不同的意蕴,只知在苏州的园林,清丽而不花哨;有了园林的苏州,也像极了《道德经》里的一个词:见素抱朴——保持自我的本真,不被外物所侵染。
二.古寺,历久与弥新的求索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从文人雅士到乡间妇孺,提起苏州,如果首先会想到苏州园林,那幺紧随其后的就应该是这《枫桥夜泊》了。至少于我,在幼教的时候,一本印有四格图画的小书就清楚的写着这首诗。即使到了后来慢慢发现从《诗经》的《击鼓》《卷耳》到《古诗十九首》的《行行重行行》《明月何皎皎》再到唐诗的《宿建德江》或是宋词的《八声甘州》,游子征夫或是思妇怀人的诗作不可胜数。但童年的印象过于明晰,似懂非懂的文字配上略显粗糙的图画,竟让他长久以来成了我的唯一,好像在蒙昧未开的心田中犁出了一方熟土,有了它,才会种下以后丰富的诗词奇葩。
在想象中,《枫桥夜泊》的美会像《溪山行旅图》那样,寒山寺也会建在一个比虎丘还要高的山崖上,对面是太湖一望无际的大泽,视野开阔,意境伸展。而枫桥则是山脚下一座透着古意的青石拱桥。夜幕四合,万物俱静,只剩高处寺中烛光摇曳,低处桥下波闪明灭。此情此境,诗人张继乘着橹船穿桥过洞,抬头望着薄暮中的古寺,不禁触景伤情,慢慢吟出了那首流芳千古的诗篇……
于是这次重游苏州,多半怀有一种朝圣的心态,想看看心中勾画了无数次的古寺和枫桥,到底是什幺模样。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会是如此吗?呵呵,我想应该会吧。
可当旅游车停稳,导游顺手指了指马路边的一座庙,就立刻让我瞠目结舌。它没有建于万仞峭壁而是建在抬脚就能走进的街道一侧,没有面对太湖三万六千顷湖光山色*,而是斜对宽不足百米,深不足三米的运河,更没有古木参天、山围水绕,而是身处喧闹繁华的闹市街头。如此的选址,如此的建制,至少与我以前到过的佛道名刹所积累的思维惯性*大相径庭。为什幺会这样?
相比其他名胜,寒山寺占地面积很小,也没有过于嵯峨的庙宇建筑或是太多的梵音缭绕,更没有遮天蔽日或是空谷绝响那种自然或是宗教带给人的高山仰止的征服感。但当走出寒山寺,穿过铁铃关,站在枫桥上环顾四周,料峭的春风让视野一下子明晰起来,我也在此时明白了寒山寺如此选址的用意。
寒山寺没有选择让络绎不绝前来造访的游人像李白说的那样: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因为他知道,如果这样,对大多普通百姓来说,即使翻山越岭的来了,三跪九叩的拜了,结果也只是身处厚重的文化中如坠五雾,随声附和一句:“真是伟大”却很难品出什幺真切的滋味。而难以真正从心底产生共鸣的东西,对自己自然是鲜有裨益。
与之相反,寒山寺选择了另一种发展方向,他不用游人千难万险的求索,也不用千山万水的跋涉,而是款款走向我们市井民生面前,如此真切的存在于车来船往之中,存在于小贩的叫卖声中,存在于春一光明媚之中,真切的令人感动。那些来此拜谒的游人也可以舒缓心情,无需强制自己从兴致勃勃变到屏息凝神、轻声细语,用轻手轻脚的栗栗之心臣服在历史文化的脚下,而可以教孩子读读张继的诗,和朋友划划枫桥下的小船,给老人吃几口苏州精致的甜点。看到自己最爱的人都是一脸欢一愉,那幺一种油然而生的人伦温暖也自然会诞生于每个至此的游人心间。怀有这种心情再走进寒山寺,道一声阿弥陀佛,才知道原来大慈大悲的含义不是无情而是有情;才知道源远流长的文化历史同样是可亲可近的,同样是渴望得到后世了解的。
所以当走在寒山寺中,禅宗佛法倒是其次,让我想到更多的,则是像佛教这样传统的经典的甚至是深奥的文化思想应如何薪火相传,为众人所接受。仅仅靠一味要求所有人都对着青灯黄卷孜孜不倦的研究那些艰难晦涩的文章?这显然不现实。一来人的水平参差不齐,问世间有几个南怀瑾、宗白华或者是季羡林?二来即使是有幸到了白发皤然、皓首穷经的境界,也必然是人之垂暮。与其六经注我何如我注六经,在我们研读经典的同时也让古典的精华也主动靠近我们,放下高高在上的架子,走下云山雾罩不食人间烟火的贡坛,像寒山寺这样走向世人之间。
更何况从孔孟到董仲舒到魏晋再到程朱不难看出,文化本就是特定社会经济背景在意识形态上的反映,运动变化发展才是事物不变的属性*。一味是古非今的去固步自封也绝不会是优秀传统文化最好的发展方向。另一方面在一定程度上以每个时代特有的眼光来诠释古代经典、以每个时代人们不同的心理认知角度来解读经典,也并不一定完全就会使对传统文化走向沦丧甚至是堕一落,反而不失为一种使之历久弥新、生机永驻的方法。正如寒山寺之于佛教文化的传承,古风与世风相互影响,从古至今的文人学者有谁能说这种走向市井风物之间是对佛教的亵渎?想到此,不禁深深喜欢上了寒山寺,不仅因为他德高,更是因为他心低。而这种寓奇于平的心态,也许正是一种见素抱朴的人生至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