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都认为我们生活得非常实在。
登上公共汽车,听见售票员第一句硬一邦一邦的话就是:到哪?遇上熟人,一概首先照实追问:干什幺呢?走进小饭馆,兜头就是:吃什幺呀?去看医生,序言还是:怎幺啦?踏入商店,尚未定神,迎面扑来的也是:买什幺?路遇盘查,开场白永远是:干什幺的?
这样的开门见山,直逼主题,有什幺问什幺,我们过去都觉得是实话实说,并且习以为常。可是,虚实往往相间,太实难免太虚。很多场合,对方肯定是不问自招,问了非但是废话,也挺扎耳。很多事情,别人遮掩还来不及,问了当然是白问。尤其是“干什幺的”这一句,我至今都莫名其妙,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是不是在职的嫌疑性*小些,无业的可能性*大些;或者当领导的清白些,被领导的灰暗些。假如问的是进行时,是不是正作案的就该回答:杀人的、放火的、溜门撬锁的!没干坏事的就要回应:消夜的、幽会的、吃多了跑茅厕的!
太实,常常显得目中无人。看见电梯门、地铁门、汽车门,无论什幺门,只要是公共门一开,有个缝隙就往里挤,反正这条空当闲着也是闲着,何必先下后上,你谦我让,多此一举?走在路上,大车、小车、自行车,个个来势凶猛,好像不轧着行人的脚脖子,不让你惊恐万状,前躲后闪,就誓不停车,似乎留有距离才是虚情假意。有人迷路,可以直眉瞪眼地质问你,连“麻烦您”、“请问”这样的前奏和序曲,也成了不实之辞,一律省略。排队的时候,空间就是虚费,人人你贴我依,这位一字不少地看见了那位的密码,那位又一句不落地听见了这位的来龙去脉。要别人给他老兄让道,“劳驾”已经过时,“对不起”尚未学会,干脆来一声吆喝“让一让”,最直截了当;假如落实在行动上,不是用手把你使劲一扒拉,就是摆出一副以势开路的十足姿态。
太实,对一切形式有种天生的排斥。我见过不少人,栏杆当前,能跨就跨,跨不过去再爬,走正道无疑是舍近求远;面对马路,想过就过,反正汽车不敢撞我,看灯过路肯定是装模作样;开车行进,如果没有警察,海阔天空任我纵横驰骋,自觉自律多半是自讨苦吃;大家一齐挤在柜台前,谁的手伸得长伸得不耐烦,谁就有优先权,排队自然不切实际。我曾亲眼看见有人叫一位女士排队,她理直气壮地回敬一句:排啥啊!谁买到了就是谁呗!
太实的实,也因时而易。从前我们以农立国,又加上物质匮乏,所以不见实物就不大放心,连城市也讲究发放农林牧渔产品,这样的传统经久不衰。尤其年节临近,大小单位先是竞相采购,再是货仓洞一开,男一女老幼个个肩扛手提,米油禽蛋加洗衣粉洗头水,满载而归。后来提倡商品经济,惟有货币最实在,看见“红包”心里才踏实,因此发钱更得人心。
从前我们都以为实比虚好,天天盼着实惠,可是在我们的生命中,除了吃饱穿暖喝足赚钱外,还拥有精神,还需要形式的文明。人的生活,该实的必须务实,该虚的也不能不虚,虚实相融才有意义才有情趣。虚,不是假,可能是含蓄可能是包容也可能是对别人隐私空间的尊重。做事、讲话给人留有余地,好像虚文浮礼,实际上,兴许这会令你春风拂面一天,反之,兴许让你血脉偾张一一夜。我在一些国家游览,遇见汽车,对方都是很远就放慢速度,隔着十几米就停下来,他已经不是怕撞到我,而是用距离表示尊重我,也不至于惊吓我。在车上,检票员说“你好”,用微笑和请字示意,任何人都明白是什幺含义,比打开天窗说亮话更会积极愉快地回应,不至于有盘问、查看、受怀疑的感觉。有些国家的货币,尽管最有可能被盗印,但我付款时,从没遇见一脸狐疑、翻过来照过去的模样,因为在这样的地方,精神尊重最重要。
我经常听见有人以虚实为标准,夸这人实,骂那人虚。假如我们没什幺礼仪,不讲什幺文明,处在一种低水平的生活状态下,实打实混日子,那也无所谓。如果我们成了一个完全意义上的人,相互间有了隐私有了尊重,虚未必就是虚假,实的结果也不一定就是诚实。实与虚,并不等于是和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