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话长,我对医生这个职业向来敬畏,不仅因为他们能够妙手回春救死扶伤,其重要原因在于他们开列的处方像“天书”一样难以辨认。令我百思不解的是——几乎天下所有的大夫像出自同一师门,他们学的不是中国汉字,商量好了似的要一致起来对付病人。如果说要“保持一致”,我看在这件事情上是够得上“惊人的一致”了。
十岁以前是我有生以来长病较多的一个时期,那时候医疗条件相当差,我在故乡的一个小镇上面黄肌瘦地成长,得了差不多是一个孩子有资格长的所有的疾病,如肺炎、脑炎、胆道蛔虫、百日咳等等,用九死一生来形容我的童年并不为过。当时,我还不会识文断字,我年轻的母亲是位小学教师,这个职业不识几个字是说不过去的吧。但我清晰地记得,她每次到镇卫生院给我看病,总是手拿处方呆愣半天,嘴里嘀嘀咕咕:写得啥呢,写得啥呢……时间长了或者看病次数多了,母亲也就习惯了这件事情:反正抓药的大夫认得,只要不让孩子吃错药就行。
在我年幼的心灵里,大夫与大夫之间的处方,是联络暗号,是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的“密电码”。
二十岁以后我的身体逐渐强壮起来,接触医院的机会很少,每年冬季前后偶尔感冒上一回,从一抽一屉里取出点常用一药服了,抵抗一下也就过去了。倒是有个做大夫的朋友,是个业余作者,经常拿一摞诗稿向我“求教”,毕恭毕敬,额头汗珠滢滢,试探着问他的诗歌写到了什幺程度,能不能发表云云。我承认,在那一刹那间,我对医生的敬畏之心有所减弱,甚至滋生了一点点骄傲情绪:你操手术刀的手,写诗未必行。你能在人的肚子上划开一个口子不错,但你写在白纸上的句子,软塌塌的像面条根本不叫诗。再者,他写的那些所谓的诗,字体相当差。
点评完他的诗,我说:你的字写得很糟糕呀!他连连点头:是的是的,献丑了。一边涨红着脸解释,说他正在学电脑,以后要把诗稿打印好再拿来。
时隔不久,我患上了顽固性*偏头痛,就给他打了个电话,他二话不说:你来吧,我在神经内科等你。那是我二十多年后第一次以病人的身份踏入医院的大门,门诊室挤满了前来就诊的病人。我的朋友身穿白大褂,胸挂听诊器,表情显得很严肃,他很仔细地询问我的病情,用一个小橡皮锤打我的腿关节,折腾半天,他头也不抬地在处方上刷刷刷几下:嗯,作个脑电图吧。我问没事吧,他说,你可能太劳累,没大事。我顺手接过处方一看,脑袋一下子就懵了,三十多年了哪,你虽然成了一个作家,可你还是没有能力认出它上面究竟写的是什幺……接下来的事情是,我拿着这份久违的“天书”去做脑电图,在长长的走廊上,小时候生病的一切细节全部涌现了出来……包括母亲领着我看病时受大夫呵斥的细节,它击垮了我积累多年的自信心和虚荣心。
三十多年了,大夫的处方像一块老骨头,无论你怎幺啃也啃不动。我想,它是被一锅药汤煮得太久了,已经熬成了一块坚一硬的顽石。再好的一味药,这幺个熬法,也会熬出毒副作用来!
自此断定:在我们中国,有两种汉字最难辨认,第一是甲骨文,第二就是要算大夫们的处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