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们被遗落在乡村,古人说的“父母在,不远游”已过时了。
我要讲的这个老太婆住在河南武陟县,圪垱店乡观音堂大队王东店村。河南人口稠密,村庄们几乎是相连的。村庄里有椿树、榆树、桐树,包围着参差的房子,我去的时候,所有的树上都有蝉在用劲儿叫。这个村子每个农民有六分土地,在那一带属于正常,不多不少。
老太婆在她的院子当心坐,双一腿上摆放着她的针线笸箩,她使用的线是那种多年不见的粗线,老太婆正在做棉衣。她有五间泥屋,土墙的厚度超过三十公分。她对我称赞这些泥屋说:咦,冬暖夏凉。老太婆的语言简洁到了极限,她叫麦子是一个字“麦”,叫玉米是“黍”,叫黄豆是“豆”,叫棉花是“花”,叫黄河是“河”,全是单字,好像她和这世界的关系已经单纯得只剩几个单字了。
五间老屋旁边起着新屋,是她小儿子的新房,摆的电视柜子、双人床、结婚照等等,墙上糊的吉祥年画和明星照。儿子在这屋子里结了婚,很快搬到县城去了,每月花费三十元,租了筒子房,房间是卧室,大走廊就是所有住户共用的客厅。那里我后来也去过,老太婆的儿子给老板跑车,从广东向北京运蔬菜,据说老板养着一部快报废的车,时速只能开到三十公里,每次出车老板都要亲自跟着,由他付一路的各种收费。
老太婆家里还有老太婆的妈妈,八十四岁了,我没有见到,他们说她串门去了。村上人都说老老太婆很倔强,小脚,没人爱跟她说话,嫌她头脑不太好用了。但是她很能骂人,有时候说这个女儿家对她不好,让她吃不饱,她生气了就拿上两个馍,天还没亮,她拐着小脚出门,走大约十公里,到另外一个女儿家。过一段,再以同样的理由带着馍走回来。她用小脚走路并不慢过常人,听说还走得更有劲。老老太婆一次要连续吃六个煮鸡蛋,任何人在吃东西上都不能劝她,“让她吃去,她饿怕了”。家里人很随意地笑她,因为老老太婆听不见,耳聋。她因为“吃不饱”而“出走”已经是一个不新鲜的笑话。
田地附近正在修高速公路,需要就地取土,大型铲车取走了农田地表的熟土,又造成了许多土地低洼积水,好田变成了坏田,每亩zheng府给了三千块的一次性*补偿款。但是,老太婆说:地不给好庄稼了。
过去,这一带打一口井的费用是一百块,十几米深见水。现在,常常交出一千块还打不出一水来。
如何“安放”那些老人?
老太婆有六个儿女,没一个守在她身边,除那个跑京广线拉水果的,另五个家庭都住在城乡结合部,围着郑州讨生活,很少回到乡下来,老太婆常常一个人守着五间泥屋。
土改时,老太婆不知道她的成分怎幺填,她的娘家人富过也穷过。是别人告诉她贫农好,她就写了贫农。老太婆的丈夫曾经在兰州当铁路工人,他们一家当时住在城市,六十年代,丈夫固守“老观念”,认为农民就要回到自己的土地,辞了工作,带着一家人回到河南家乡,高高兴兴分到了土地。这个“致命”的选择被儿女们责备怪罪了几十年,使他一直感觉欠了小辈的人情,抬不起头,心里不乐。
1994年老太婆的丈夫六十二岁,一次,带着孙子出去玩耍回来,说身上不舒坦,并没大碍,还去割了一斤牛肉,一口气几乎都吃了。第二天说难受,临时拿树枝绑了担架抬他去乡上的医院。走到半路,他叫住儿子,说不去了。他认定,去了就回不来。儿子们由着他,又转头抬他回家,在邻村找了土医生,吊水,吊到一半,人就不行了,就下葬埋了。我简直不明白一个人怎幺会死得这幺突兀这幺快,六个儿女对老父亲又处置得这幺轻率。但是,他的儿子说:那有啥法,俺是农民。
用河南话说出“农民”两个字,特别干厚,硬实,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