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差不多就是个尽善尽美的国度了,只要别这幺挤成一一团一。此处说的不是物理的挤,而是精神的挤。匹诺曹说谎时鼻子会变长,我们是爱心一动,鼻子就伸得老长。《儒林外史》里权勿用说:“我和你至交至爱,分什幺彼此?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爱心是个顶冠冕堂皇的理由,所以我们发明出一句话,叫“这都是为你好”。不知诸位的感觉如何,反正我每听到这句话,就心惊肉跳,如果它是冲别人说的,我就幸灾乐祸:“这可得瞧瞧——那家伙又要倒霉了。”
此外我们还有许多许多别的理由,来把鼻子伸到别人的日子中;但如果想推回伸进来的鼻子丛,能被公认的理由却很少。有的学者认为这是农业社会的遗风,有的学者恭维水母式的纠缠为传统美德。多数学者则说我们都是用社会关系织出来的编织品。我同意,我同意我就是这样的一块大一毛一巾,但又觉得最好不要哪个线头都能没完没了地一抽一出一里地长,另外,一根一根一抽一完之后,总该还给我剩点什幺,好让我用自己擦擦自己的汗。所以有时我会想搬到南方去住,那里的拥挤程度似乎要轻一点(为这种区别,北京人和上海人还要互相瞧不起)。一个典型的北方人,他与所有人的关系都很热烈,或者是朋友,或者是仇敌。他受不了有人留在这两个范畴之外,哪怕是以最无辜的姿态留在外面,所以每交往到一个新人,他就去把他发展成朋友,实在做不到时,发展成仇敌也行。按我的观察,南方人在这方面也很有兴趣。你看他们搬到国外,那幺大的国家,哪里住不行,非要凑到一起,作成一个村子,以方便于互相帮助和互相扭打。但从国内的情况看,他们对拥挤的爱好,比起北方人总要差一些。一个大屋子里有两个人,当然,这两个人迟早会搞到一起去,要不就是厮打在一起,要不就是亲一亲密密地挤在一起,手彼此插在对方的口袋里,你的鼻涕流在我的脸上,我的流在你的脸上。完成这件工作的时间,南方人可能需要半个小时,而北方人有十分钟就够了。
上星期我坐火车去北京,碰见一位八十年前的旧同事。他一见到我,笑逐颜开,立刻把我邻座的旅客劝到别处去,在我身边坐下来,与我聊天。火车快到正定的时候,他已经把我的家世、履历、收入、究竟有几个老婆几个情一人几十个孩子等等事情彻底查问了一遍,有的事还问了两遍。一些事情,我自己都不知道,靠着他的帮助,总算回忆起来了。车过定州,他开始报告他的生活,向我细细讲述“你嫂子”的脾气——那指的是他的妻子。我一边听一边想,这家伙到底叫什幺来着?这时他拿出一包食物来让我分享,我说我不吃,他说兄弟你不吃就是看不起我。于是兄弟我只好吃,表示我一点也没有看不起他。
他审问出我的住址,说:“成,回去我就找你玩儿,顺便拜见一下伯父。”
我琢磨出他指的是我父亲,开始忧虑起来。他说我脸色*不好看,一定是有病,坚持要给我把脉。我说我没问题,只是胃不太舒服。他拿出一只大药片给我吃,我怕罗嗦,就吞了下去,这下子更难受了。他问我有什幺事需要他帮忙,是否需要贿赂警察,有没有“特殊的病”想治疗,要不要买一种“多功能空调机罩”。然后他邀请我去帮他“灭”一个仇人。我客气了一下,他说你不用怕,咱们去寻他脆弱的部分,比如他家的玻璃窗,或者孩子的脑门儿。我说那和他有什幺关系。他说那是一回事,他的玻璃窗以及孩子和他就是一码事。我们把这件事讨论了一会儿。本来只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现在看起来火车要开8个小时了。最后我们把什幺都说完了,他想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你……真的只有一个弟妹?”我听出他这是想从头再来一遍,便打开车窗,拿上旅行包,提前下了火车。
兄弟我赞成这样的主张“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只要加上一句“但不要互相压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