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诚看望

他躺在病床上，两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日光灯静静地照着四壁，病房里惨白一片，好像在预示着生命的前景。

肝癌晚期，已经没有什幺前景可言。他患这病的消息想必早已传播到每一个知道他的人耳中，现在的人都是这般精明。不能说没有人看望，上级领导、区里同事、亲戚朋友都来过了，大部分人是做出些同情和安慰的模样，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有的干脆就露出了例行公事般的神色*。

假如不是这种病……去年他患阑尾炎，也是在这个医院住院。来看望的人络绎不绝，有时候病房里挤得水泄不通。带来的礼品要不是每天“处理”，恐怕出院时要装满一小车，还有的人拿着一沓子“伟人头”直往他枕下塞。

今年可是省心多了。病越来越重，来看望的人愈来愈少，最近一段时间似乎只有医生、护一士每天来光顾几次。到这时候，他忽然很希望有一两个发自内心真情来看望他的人，他觉得去年那种“轮番轰炸”式的看望虚伪无聊，甚至还不如当前这种“门前冷落车马稀”坦白真诚。人不到这时候，是很难真正体味出世态炎凉的。周围一片寂静，忽然传来老婆压抑的哭声。他朝门口看一眼，尽着自己的力气吼道：“哭什幺，我还没死呢！”

一个女青年，穿着那种很不时兴的方格蓝布衫，挎着一个沉甸甸的篮子，脸蛋儿冻得红红的，正在门口探头探脑。

他厌恶地闭上了眼——又是来看望邻床的，是一个老头儿，只因他的儿子是乡里一个什幺所的所长，来看望的人也称得上是川流不息，有乡里村里的头头脑脑，有乡办村办企业的厂长经理，有新发起来的个体户……也不断发生来人错摸一到他屋里的情景，几次尴尬过后，他与老婆已见惯不惊了。

但耳边分明响起了“曹区长”的喊声。

他睁开眼打量一下，想不起这个女孩子是谁。

女孩子放下篮子，很不自然地一搓一着自己的手指头，眼睛里显出的真诚关心却是以前来人所从来没有过的。

女孩子贴近病床，伸手给他掖了掖被子，关心地探问他的病情，还说：“曹区长是好人，好人的病再重也会好的。”

他却疑惑，喃喃道：“你，你是？”

女孩子舒展开了眉一毛一：“曹区长，我是岗头村的。”

他一下子来了兴趣，岗头村是他包的村。去年他带领工作组在那里，搞“加快发展小康”试点，统一犁掉玉米、土豆，统一种植经济作物甜梗菊，一直搞了一个多月，目的就是让老百姓通过种甜梗菊发家致富。其经验被印发各地学习，他也因此被评为“加快发展小康模范工作组长”。要不是后来患上这个要命的病，没准儿那就是他又一次提拔的契机。

他两眼放出光辉，连忙打听今年甜梗菊的长势，问她家今年卖了多少钱。女孩子很迷惑地看着他：“曹区长，你忘了，我爹叫马老六，我家住村西南角，没种甜梗菊。”

他终于想起来，去年岗头村那个季节头上，甜梗菊苗差一些不够了，一时又弄不来，他又急着往新加坡考察，正好村干部又说“马老六憨，种也种不成”，便拍板决定马老六家保留玉米、土豆不犁，来年再说。他正想表示一下歉意，谁知这个女孩子竟感动得泪眼汪汪地说：“曹区长，俺爹在家成天念叨你是好人，要不是下地扭了腰，他今天也非来看你不中。俺村弄甜梗菊，你知道俺家穷，就照顾俺，叫俺家不种。凡是种甜梗菊的，那甜梗菊死的死了，活的也卖不出去，全都沤了肥，家家赔得揭不开锅，哭天抹泪哩！就俺家靠着玉米、土豆还过得下去。爹说咋也不能忘记曹区长大恩哪！”

他哭笑不得，汗从额上直冒出来，肝区又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