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从微是某机关的一名公务员,苦干苦熬了20多年,直到年近50,才闹了一个科长的头衔。他个头高大,身腰发福,头发虽然还很浓密,但已露斑斑银色*,举止也比年轻人显得有些迟缓,与同事说话,也不知不觉地有了几分说教气。在单位里,无论是20来岁的姑娘小伙,还是30多岁的头儿,都称他“老同志”了。但有一天,蔺老同志却突然发现了自己的非凡之处,并且从此成了一个令当地人瞩目的明星。
他生就一张肥嘟嘟的椭圆型的大脸盘,自青年时代就一直留着平头,这发型配上脸型,使他像个公司老总。每逢到外地出差,一下火车,总有一帮拉客的旅馆服务员和性*工作者喊他“老板”,特别是那些衣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姑娘,一看到他就叮住不放,那靓靓的巧笑、甜甜的媚语,让他的脚像是套一上了绳索似地,鬼使神差地跟着姑娘走进温柔乡,闹它个花钱买歌笑的一一夜欢。久而久之,他终于发现,自己的形象缺乏文化品位,让人家误以为他是腰缠巨金的暴发户,于是他决定改变自己的形象,以期远离庸俗,避免外出时遇到让他快乐也让他担心的纠缠。和年轻姑娘同床共枕虽然很刺激,但他总是担心染上性*病,并且担心被警察抓住罚上人民币数千。
他从一家发廊“幸福生活,从头开始”的广告词得到启发,蓄发数月,将小一平头改成大背式。不料,这一天,他从发廊理过发,大背头吹得蓬蓬松松,梳得一丝不苟,穿上一套刚买的浅灰色*中山装上班时,奇迹出现了。他一进门,一个刚看过伟人剧的小青年高声喊道:“主席来了!”他以为是说单位的工会主席来了,回头一看,门口并无人进来,便一脸茫然问:“哪个主席来了?”他的一副傻相,顿时引起哄堂大笑。那青年等大家笑过,指着他说:“你们看,蔺科长好像一毛一主席呀!”他听了哈哈大笑,笑罢也跟着凑趣,扬起右手,操着似像非像的湖南口音,拿腔捏调地说:“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他这一句话不打紧,办公室顿时鸦雀无声,大家静默了几秒钟才缓过神来,异口同声地说:“蔺科长比唐国强更像主席,简直就是古月呀!”虽然古月已死,这个比方有点不吉利,但广大影视观众一致认为古月是最像主席的特型演员,他也就认了。
这一意外的发现,使他从此改变了人生的轨迹。
他开始做起了影星梦,先是买来一堆伟人剧光盘,天天用DVD播放,对着电视用心观摹。又买来一面两米高、一米多宽的大镜子,放在客厅里,天天对着镜子,一招一式地模仿练习。起初老婆见他神神道道,装模作样,很是反感,不是在一旁冷嘲热讽,便是冷着脸骂一声:“神经病!”他毕竟是个科长,比一般人会做思想工作,对老婆说:“那些演伟人的演员,有的并不是专业的,后来演了伟人,才出了名,走了红。凭我这形象,可是天生演伟人的胚子,我明儿要是成了明星,你不也跟着住别墅,坐豪华轿车吗?”老婆没好气地说:“等你成明星,要等到驴年马月!”他说:“这也就是一一夜之间的事,哪天一不小心被某个导演发现了,我就是古月第二。”说到这里,又强调一句:“当然,我的寿命肯定比古月长。”他的理想是活到90岁。老婆听他这幺说,也就不再管他,任他整天对着大镜子挺胸挥臂,口中念念有词地闹腾。还是女儿的话让他大受鼓励。女儿爱看电视里的“模仿秀”,喜欢用“以假乱真”一词来形容那些很像明星的人,一天,他对着大镜子指手划脚,女儿在一旁看了,咯咯一笑说:“老爸,你要是去当特型演员,演一毛一主席,肯定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水平!”他听了向自己竖一起大拇指晃了晃,又模仿小青年,揸无名指和中指,做了个V字,笑得合不拢嘴,平时只一顿只喝二两酒的他,当晚喝了半斤明太祖御液。
模仿伟人,不能光学动作,还得学说话。他从一位研究古体诗词的老先生那里借来一本《一毛一|泽|东诗词选》,复印下来,天天背诵,然后对着大镜子高声朗诵。饰演主席,说话要用湖南口音,他又到处寻访,好不容易在当地找到一位湖南籍的老大爷,拜他为师,跟他学湖南话。老人听他说出学湖南话的目的,不想教他,冷冷道:“一个小老百姓假装皇帝,那是骗人、造孽,要折寿的。搁古时候,可是要砍头的!”老蔺费了好一番口舌,对他开导劝说,又送了不少好烟好酒,老人才勉强答应收下他这个徒弟。他想,伟人总不能天天对别人吟诗诵赋,总要说些大白话。市图书馆虽然有伟人的雄文五卷,但他没耐心去翻。后来,他到北京出差,在潘家园古玩旧货市场花两百元买了一本几十年前出版的红宝书,如获至宝,挑文字简短的条目,一气背上几十条,以备模仿锻炼和日后对众学舌之用。
为了严格要求自己,他不但在家中勤学苦练,平时一举一动也要模仿伟人。他以前穿西服和有颜色*的或带格子的衬衫,现在平时只穿浅灰色*中山装,夏天只穿白衬衫,裤子不是从商场买的,而是从裁缝铺定做的,裤裆特地做得很深,以致裤腰系到腹部。好在他平时没少公款吃喝,肚子挺大,否则那特制的裤子根本挂不住。他走路不再是快步直奔,而是缓步慢行,胳膊稍弯,夸张地前后挥动,走起路来像电一影里的慢镜头,又好像生怕落脚重了踩死蚂蚁。邻居和熟人看他这作派,不再喊他老蔺,而喊他“主席”。他出门时,邻居向他打招呼:“主席上班去呀?”或“主席买菜去呀?”到发廊理发,理发师不再问他头发怎幺理,招呼一声:“主席来了。”便照常稍加修剪,梳成大背式,并且喷上摩丝,以保护发型。
但是,他在全市引起轰动,还是因他的作派引起了一位记者的注意,为他写了一篇题为《蔺从微的特型演员梦》的专访,发表在市报上。这篇专访以三千多字的篇幅,对他如何酷似伟人,如何为实现自己的明星梦狠下苦功,做了详细介绍,并且配有他的大幅学伟人的着装照。他出身寒微,因此他爹为他取名“从微”,暗寓从卑微处起步,走向辉煌未来之意。当他的名字以大黑体出现在报刊上之后,他才发现,这名字不但过于谦卑,而且太不响亮,从此改名“崇伟”,此名不但可以用来形容自己身材高大伟岸,而且含有崇拜伟大领袖的意思。
这篇专访一发表,他立刻名播全市。但辉煌的时刻还在后头。
市里为了庆祝伟人到当地视察若干周年,拟拍一部名为《主席来到咱家乡》的专题片。市委特地了一帮笔杆子和电视台编辑、摄像,成立了创作组,脚本定稿后,又派宣传部的同志到北京去请演员。哪知大牌特型演员都忙着拍影视剧,对一个只有几十分钟的专题片不感兴趣,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三流特型,一开口,居然要价上百万。宣传部的同志回来向领导一汇报,领导也来了气,说:“这些演员整天在台上扮演伟人,怎幺精神境界这幺低下?”宣传部的一位科长灵机一动,说:“嗨,咱们市里现成的人才,干嘛还要花那幺多冤枉钱到北京去请。”领导问是谁,科长说:“报纸上登过的,某某局的蔺从微嘛。”领导对那篇专访略有印象,听他一说,立刻决定让老蔺试镜。老蔺接到通知,一一夜未眠,深怕电视台的编导看不上他。第二天一早,他特地到市里最高档的发型屋做了发型,在下巴上贴了颗黑痣,认真装扮一番,打的赶往市电视台。老蔺一试镜,那口音、那举止、那气派,立刻把眼珠子向上翻,只崇拜名人一大腕的电视台编导们镇往了。前后不到一个小时,让老蔺扮演主席的事就搞定了。
老蔺一炮走红,专题片在市电视台播出之后,他的名字虽然没有多少人记住,但他的形象却是家喻户晓了。他乘公交车,有人指指点点;他到商场购物,有人伫足围观;就连他上班时,也有陌生人到单位来找他,这些人报不出他的大名,只说“来看主席”。而让他能够真切感受到名人影响力的,是单位领导对他态度上的变化。头儿以前对他虽然算不上颐指气使,但也毫无尊重可言。现在,领导找他分派什幺任务,不再说“叫老蔺来一下”,而是说“请蔺科长来一下”;以前,他进局长室,领导不是架着二郎腿,就是仰靠在老板椅上和他说话,从不说一声“请坐”,现在,领导见他进了门,先要欠欠屁一股,对着沙发一伸手,说声“请坐”,并且亲自为他沏上一杯茶,然后才和他说事儿。
这次虽然拍的只是专题片,而且完全是友情客串,没有一块钱片酬,拍片结束后,宣传部只是把他演出穿的一套一毛一料中山装送给他,作为奖励。但他在片中有台词,有表演,那感觉就像演电视剧似的,至于报酬,他几次对人说:“能有扮演领袖的机会,是我的荣幸,也给了我一次表达对领袖的崇敬之情,这个机会是金钱买不到的。”第一次拍片成功,使他大受鼓舞,他决定再认真练习一段时间,到北京去考特型演员,业余时间几乎都用在看影视录像、阅读有关领袖的书籍和对镜模仿上。他以前经常帮老婆做家务,买菜、做饭、打扫卫生,样样都干,自从上了电视,并且有了考演员的打算,他就不再插手家务事。他觉得,既然别人都拿他当伟人看,他也应该自重,哪有伟人整天抹桌子擦地板跑菜场的?这幺一想,更是懒得伸手做那些家务琐事。
老婆看他上了电视,也曾高兴了几天,但高兴劲过去之后,发现老公变了,家务活懒得伸手不说,在家里仍然挺胸梗脖,说话拿腔捏调的,不但爱做训话状,动不动向她和孩子背一段《语录》,而且时不时地冒出一句湖南腔。老婆忍了一段时间终于忍无可忍,一天吃饭时,他又端着架子训起女儿,并且一连背了三段《语录》,老婆把饭一放,说:“蔺从微,你以为你是谁呀?”他见老婆发火,也不甘示弱,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说:“你说我是谁?我是本市唯一可以演一毛一主席的特型演员!”老婆毫不相让,讥讽道:“特型演员就你这德性*?老蔺呀,你别忘了,你是我的老公、萍萍她爸,在局里,你也就是个政治前途到了头的小科长!”他本想和老婆好好理论一番,但老婆一句“政治前途到了头”,让他像个被软木塞堵住了口的葡萄酒瓶,一肚子气没法往外出。
老婆的奚落,气得他三天没和她说话。为了让老婆刮目相看,他一气之下去了北京。他托人介绍,好不容易在北京电一影制片厂见到了一位导演。他说明来意之后,导演出了个题目,让他即兴表演一段小品。他平时只会模仿影视剧的镜头,哪里有即兴表演的能力,苦思冥想了十多分钟,才勉强做了一段戏。导演看了他的表演,微笑道:“蔺先生,模仿,当然是一个演员必修的功课,但只会模仿是不行的,还得有灵气,有表演知识,更重要的是要有表演的天赋,你先回去安心干好本职工作,有适当的角色*,我们再通知你吧。”导演话虽然说得比较婉转,但意思已很明白,那就是说他不是当演员的料。老蔺本是聪明人,但由于当特型演员的心情太迫切,竟缠着导演不放,要人家给他讲讲怎样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演员。导演笑了笑,说:“这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我还有事,今天就到这儿。”说罢便站起来,拉出要走的架式,他和朋友才起身告辞。
他从北京铩羽而归,傲气减了不少,头脑也清醒了不少。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用功,上班和回家,也不再端领袖架子,又帮老婆干起了家务。他的情绪虽然处于低谷,但老婆却暗暗高兴,一天,他擦完了地板,老婆笑盈盈地说:“老蔺呀,我看你的病好了嘛。”他开始没听出这话的意思,瞪眼反问:“胡说,我有什幺病?”老婆说:“你还没老,就糊涂了?你有什幺病,自己还不知道?”他这才听出老婆又在嘲笑他的特型演员梦。
让他想不到的是,辉煌的日子竟然不期而至。
转眼已是春节,市里像历年一样筹办盛大的春节晚会,其中一个重头节目,便是请老蔺扮演领袖,在晚会上亮相。老蔺虽然没有多少台词,但仍在导演的指导下,认真排练、走场,忙活了好几天。那天晚上,老蔺穿上拍专题片时穿的银灰色*一毛一料中山装,又由市里顶级的化装师认真为他化装造型。他作为压轴节目,在晚会即将结束时走上舞台,向观众挥手致意。剧场内顿时掌声雷动。他稍事停顿,等掌声停下,又用湖南话祝本市人民春节快乐,新年万事如意。掌声再次响起,开始如疾风暴雨,后来转成进行曲的节奏,那声响,如同阅兵式时的士兵方阵踏过天一安一门广场,势如排山倒海,令人热血沸腾。他在掌声中走下舞台,与一些观众握手。全场起立。不少人激动得流下眼泪,甚至有人高呼“一毛一主席万岁!”他的简单但却精彩的表演,把晚会推向了高|潮。随后,他又与参加演出的全体演员在舞台上合影,他居中而立,市委领导分立两旁,让他体验了一回做伟人的滋味。他的老婆和女儿也到场观看演出,也被这种热烈无比的场面感动得热泪盈眶。
春节晚会登台亮相,直接与观众见面,那种感受,是他拍专题片时所无法体验的。他当夜通宵失眠,且兴奋了好几天。老婆对他的态度,也因此有所改变。
令他想不到的是,好戏还在后头。
自那以后,zheng府机关、厂矿企业,每逢节日联欢和重大庆典,都要邀请他前去亮相,连一些婚庆喜事、商场开张,也要请他到场,以制造热烈气氛。他就像一个当红的明星,“片约”接连不断。那些厂矿企业的老板,出手阔绰,演出的报酬,一给就是三千五千,有的大企业,甚至给到一万。就连结婚典礼,新郎也塞给他千把几百元的红包。而无论参加什幺庆典,都要好吃好喝一顿,这也正投他的嗜好。在一些较大的庆典活动中,常有不少人请他签名,与他合影,让他大过名人瘾。老婆再也不对他冷讽热嘲,至于家务活,也不敢再有劳他的大驾,而且对他生活上十分体贴,生怕他患个头疼热,误了拿出场费。单位领导对他百般迁就,他一遇什幺邀请需要请假,一律照准。
老蔺在当地名气越来越大,粉丝越来越多,后来,年近半百的他,竟一头跌入爱河。
在某大型合资企业十年厂庆的晚会上,他认识了同台演出的华娜。小华是市歌舞一团一的演员,已经离婚,她面庞俏一丽,身材阿娜,歌喉如莺,舞姿如燕,虽已30多岁,但仍魅力四射。她演出的节目是独舞《蝶恋花·答李淑一》,舞曲根据同名歌曲改编,由小华自唱,市歌舞一团一乐队伴奏录音合成。小华以标准的吴侬软语和优美的歌喉,把这首以苏州评弹曲调谱写的歌曲,演唱得悲怆深沉,哀婉动人。而她的舞蹈,更是飘逸柔美,动静有致,让观众如痴如醉。在排练期间,小华老是向老蔺飞媚眼,有一次舞罢,竟凑到他身边,低声问:“喂,主席,你看我像不像杨开慧?”一句话说得他心头如有温泉一涌一出。他是过来人,怎能看不出小华的对他的爱意,听不懂她的暗示?从此,两人的手机便成了情感热线。他们分别向中国电信贡献了几百元电话费后,终于奋不顾身地演起了床上戏。
两人的恋情达到高|潮后,小华便要他和老婆离婚,和她结婚。在老蔺眼里,老婆与小华相比,就像大白菜与山珍,就像二锅头与五粮液,就像秋天的枯草与春天的嫩苗,就像……因此小华一提议,他立即热烈响应。但是,当他吞吞吐吐地向老婆说出自己的意图后,家里便闹翻了天。而他这位大名人有了外一遇,要与发妻离婚的新闻,也立刻传到单位,传遍全市。老蔺想不到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开始退缩。但他架不住小华的鼓动、追逼和温柔的纠缠,最后干脆豁出去了,他先是和老婆分居,然后以感情不合为由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准备和黄脸婆打一场持久一战。
老蔺虽然痛并快乐着,但他爱上歌舞一团一女演员,要抛弃发妻的事,在当地闹得沸沸扬扬,虽然还有一些个人请他去扮演伟人,捧场架势,但邀请他的单位明显少了。因为机关、企业的领导都是些有政治头脑的人,认为这时候再请他去扮演领袖,简直是搞笑。而老蔺也觉得自己再以领袖的模样出场,实在是亵渎伟人,还是偃旗息鼓,不再抛头露面为妙。他把大背头剪了,重新留起平头,中山装也不穿了,换成了西服或休闲装。他没心思,也无法再去当什幺特型演员,因为他现在正在和老婆、小华三人紧张地排练连续剧《离婚进行时》,何况他又是这部剧的领衔主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