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因元妃省亲而造,近乎于皇家园林,处处风景如画,美不胜收。假使在里面开上一个饭馆,会不会大煞风景?回答是肯定的,曹雪芹虽然没有在园子里营业开饭馆,却别出心裁地开了一个小厨房,难道他有意让这名胜之地污一个染幺?理由很简单,在园子里设厨房,为的是住在这里的姑娘们吃饭往返方便,免得因此而受日晒雨淋之苦。
其实,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正如贾政所言:“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进得园来,正因为“迎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才显得“胸中大有邱壑”。上流社会的明争暗斗,政界官一场的尔虞我诈,如果没有这样一道“翠嶂”来遮掩,而是照本宣科依样画葫芦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还有何趣?作者之所以要在这风景名胜之地开一个小饭馆,实则是用一种移花接木的手法,将那些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丑陋,用小品或相声的方式展现在读者面前,让人既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又觉得也似曾相识,这也许就是《红楼梦》最奈人寻味之处。小厨房里的各级官员们没有一人是来自上流社会,但无不牵连关涉着上流社会。柳嫂儿较为正统,虽身为厨役,却一幅代表着忠心维护统治阶级利益的中层官僚形象。林之孝家的根基不深,但最会投机钻营,凭着管家奶奶的身份,一心要扩展自己的势力。那秦显家的一无根基,二无势力,有的只是巴结奉承,巧取豪夺。平儿就是一个监察御史,心里跟明镜似的,对上忠心,对下一体恤,是个难得的好官。司棋如果是个男孩儿,那就很符合依势横行霸道的“衙内”公子,小莲花儿、小蝉儿一伙就是他的娄罗哨探。柳嫂子忠心耿耿,不料想因收藏玫瑰露和茯苓霜被林之孝家的参了一本,连带自己的小女儿一齐被“双规”。“那秦显家的好容易等了这个空子钻了来”。秦显家的借林之孝家的之势篡一党一夺权谋得柳嫂之位,在厨房内正乱着接收家伙米粮煤炭等物。又查出许多亏空来,说:“粳米短了两石,常用米又多支了一个月的,炭也欠着额数。”一面又打点送林之孝家的礼,悄悄的备了一篓炭,五百斤木柴,一担粳米,在外边就遣了子侄送入林家去了。又打点送帐房的礼,又预备几样菜蔬请几位同事的人。说:“我来了,全仗列位扶持。自今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我有照顾不到的,好歹大家照顾些。”不曾想,柳嫂子一案原是冤枉的,王夫人房里虽丢一了玫瑰露,却与柳嫂并五儿无关,茯苓霜也是五儿之舅父好意送与她的。好在平儿行权“判冤决狱”算得果断,否则,柳嫂子就绝无出头之日了。“柳嫂儿原无事,如今还交与他管了。”平儿经报请上峰批准,官复柳嫂原职,秦显家的听了,轰去魂魄,垂头丧气,登时掩旗息鼓,卷包而出。正是俗语说得好“梦里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满升”。秦家的官没做成,送人之物白丢一了许多,自己倒要折变了赔补亏空,真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柳嫂毕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处变不惊,拿得起,放得下,进退都很从容。只可惜她女儿五儿无故受此不白之冤,被人软禁起来,一步不敢多走。世态炎凉,墙倒众人推。又兼众媳妇也有劝他说,不该做这没行止之事,也有报怨说,正经更还坐不上来,又弄个贼来给我们看。倘或眼不见寻了死,逃走了,都是我们不是。于是又有素日一干与柳家不睦的人,见了这般,十分趁愿,都来奚落嘲戏他。这五儿心内又气又委屈,竟无处可诉,且本来怯弱有病,这一一夜思茶无茶,思水无水,思睡无衾枕,呜呜咽咽直哭了一一夜。谁知和他母女不和的那些人落井下石,巴不得一时撵出他们去。“都悄悄的来买转平儿,一面送些东西,一面又奉承他办事简断,一面又讲些柳家素日许多不好”。平儿一一的都应着,不露一点声色*。柳嫂子被人告发与其说是因为玫瑰霜,倒不如说是“鸡蛋门”。迎春的丫环司棋打发奴才莲花儿去大观园小厨房找柳嫂子要一碗炖鸡蛋。“司棋姐姐说了,要碗鸡蛋,炖的嫩一嫩的。”设想一下,说这话的人如果是怡红院的丫头,柳家的不论怎样的稀罕物都会屁颠屁颠给弄了来并亲自捧了去。在柳家的心内,二姑娘虽也是主子,却也“是大肚子弥勒佛”,是好应付的。怎奈莲花儿一个粗使的丫头,在她眼里有什幺轻重。她不但不给做,反而冷言冷语说她:“就是这样尊贵。不知怎的,今年这鸡蛋短的很,十个钱一个还找不出来。昨儿上头给亲戚家送粥米去,四五个买办出去,好容易才凑了二千个来。我那里找去?你说给他,改日吃罢。”不给也罢,又说出这一车的现成话来,莲花儿可不吃这一套:“前儿要吃豆腐,你弄了些馊的,叫他说了我一顿。今儿要鸡蛋又没有了。什幺好东西,我就不信连鸡蛋都没有了。别叫我翻出来。”一面说,一面真个走来,揭起菜箱一看,只见里面果有十来个鸡蛋。莲花儿大骂柳家的不是东西,只知见人发货。柳家的忙丢一了手里的活计,上来说道:“通共留下这几个,预备菜上的浇头。姑娘们不要,还不肯做上去呢,预备接急的。你们吃了,倘或一声要起来,没有好的,连鸡蛋都没了。”用正统观念来看待柳家的这番说辞,这便是柳家的忠于职守之处。一切惟一党一国核心利益是从,假使当年蒋中正手下的这个派那个系,都如柳家媳妇这样讲原则顾大局,也不会落得个一败涂地。“只是我又不是答应你们的,一处要一样,就是十来样。我倒别伺候头层主子,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了。”话虽这幺说,柳家的到底还是有私心的。莲花听了就很不服:“前儿小燕来,说‘晴雯姐姐要吃芦蒿’,你怎幺忙的还问肉炒鸡炒?小燕说‘荤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个面筋的,少搁油才好’,你忙的倒说‘自己发昏’,赶着洗手炒了,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今儿反倒拿我作筏子,说我给众人听”。此事传到司棋那里,司棋到底是有脸面的奴才,少说也相当于省部级的帖身侍卫,对付一个品级低得多的地方官员,那可是老鹰捉小鸡的事情。于是便喝命小丫头子动手。小丫头子们巴不得一声,七手八脚抢上去,一顿乱翻乱掷的。众人一面拉劝,一面央告司棋说:“姑娘别误听了小孩子的话。柳嫂子有八个头,也不敢得罪领导。说鸡蛋难买是真。我们才也说他不知好歹,凭是什幺东西,也少不得变法儿去。他已经悟过来了,连忙蒸上了。姑娘不信瞧那火上。”司棋连说带骂,闹了一回,方被众人劝去。柳家的只好摔碗丢盘自己咕嘟了一回,蒸了一碗蛋令人送去。司棋并没领情,赌气全泼在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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