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里有一段关于林冲落草的故事。那时林冲正被高俅绘形拿捉,没处存身,因此带了柴进的荐书投到梁山泊来。梁山泊的头领王伦对他说:“若要入伙,须先把投名状拿来。”林冲不明其意,以为要他写一张什幺履历之类,后来一经朱贵一番解释,才知道是要他去杀一个人来的意思。林冲当下一口允认,以为区区杀个把人有甚难事,不料在山脚下等了两天都无人经过,及到第三天上,偏偏碰着一个杨志,斗了五回六一合也未分胜负,急得林冲冒火,幸亏王伦出来拦住,把两人都请上了山寨去。林冲也就此入了伙。
据说这是江湖上的律法,直到现在,要入盗伙的也还得经过这个手续。意思是怕他日后变卦,所以要他先去犯一个杀人罪,断了他归顺之心,这不愧为一条好计,最初发明者说不定即是王伦。林冲虽然未曾杀得头来,但那是因为偏偏碰着了武艺和他一般高强的杨志,要是另换一个过往客人,那首级定必早被林冲取得了。我们看林冲当时的那一种急不可待的神色*,可断言林冲是有必杀之心的,那目的无非要以别人的生命来换得自己的生命。
“贪生恶死,人之常情”,这是我们在小学里就念得烂熟了的。其实不只是人,凡一切动物都是恶死的,而人确乎反比其他动物不恶死一些,这是因为人的思想往往能左右那自然的求生冲动的缘故。如佛教徒讲出世,他们自然是不恶死;“杀身成仁”的志士自然也不恶死;厌生的自一杀者,至少在他自一杀的顷间定也是不恶死,类此者真还不少。不过所谓不恶死者,也是在受一种环境逼迫而成,非真对于“生”就绝无留恋了,故“贪生恶死”这句话还是百分之百可以成立的。
除了人以外的一切动物,它们固然也贪生恶死,不过它们仿佛只出于自然的求生冲动,比如杀一条猪的时候它哀哀的叫嗥,无非要你可怜而饶放了它,至多干一下子自卫运动,比如你捕捉一只小黄蜂的时候,它会用针来刺你一下,如此而已。它们还没有学得如人类的那种聪明智慧,可以用别人的生命来换得自己的生命。曾经看见过一个童话:一次有一只狼找到了狐狸的窠穴,那老狐狸向狼哀求说:“请你放了我的性*命吧,我可以把这些小狐狸让你享用。”狼一口允认,于是那老狐狸就把她的儿子女儿一个个都送出来给狼当点心,等到吃完了她的儿女,那老狐狸以为狼可以饶她性*命了,不道狼突然一扑,把她也吃了下去。但这究竟只是由人类设想出来的童话而已,不大相信下等动物中竟有如此狡猾而又可怜的狐狸。
达尔文的进化论原则:“优胜劣败,适者生存”,我以为这话是极不妥当的,除非是在极下等的动物世界里或则还可适用,一入人类社会,则情形几乎和他所说的相反,要是当初达尔文一读我们的《水浒》,他定不会说出那幺天真的话来了。
【选自孔另境着《斧声集》泰山书店1936年版】
现代经典杂文小识(之二十)
损人利己者诫
——读《林冲的投名状》
○米兰
随着时代的发展,古典名着《水浒》中的英雄好汉也逐渐被人们重新认识,他们中有的杀人如麻,只要是冲撞了他们,或他们“认为”哪个该抢该杀,伸出大拳便打,抡起板斧就砍,杀杀打打,打打杀杀已是家常便饭,哪里有什幺法律,何来什幺人道,只是报复了几个泼皮恶霸,便掩盖了他们黑社会性*质的本来面貌而已。
那位豹子头林冲为上梁山泊加入一团一伙,必须要交“投名状”。这“投名状”便是杀个人拿其头来,以防其“日后变卦”,目的是“断了他归顺之心”。
这本是个残忍而恶毒的手段,然而无论是一团一伙头目还是入伙者本人,都不以为然,即拿别人的生命换取自己的好处(在这里仅仅是一个入伙的“许可”),今天看来,这简直是刽子手行径!
现代作家孔另境先生的《林冲的投名状》即是通过林冲投奔梁山泊的故事,形象而生动地鞭挞那些损人利己、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谴责社会上的不公平现象。
自私,可能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但自私而不损人,自私而不损公,便无可厚非。人们向往一个文明社会,我以为,这个文明社会是以高层的表率做标志的。“上梁不正下梁歪”,这种表率十分重要,而它又必须建立在法制的基础上。在一个法制严明的社会,无论其身份、地位多幺高贵,一旦有损人利己或损公肥私的行为,必然受到舆论的谴责和法律的制裁。我们经常听到某国的zheng府高官或少交了什幺费税,或浪费了国家的什幺资财,或不该乘专机却乘了专机,或家属不该坐公车却坐了公车,轻者要向国民道歉,重者引咎辞职,由此可见在文明社会里,损公肥私是多幺令人不齿!
用别人的生命换取自己的生命故然令人发指,但这种情况毕竟不多。多的是损人利己或损公肥私,这在我们周围实在是目不暇接,俯拾皆是。假如我们能够建立一种长效机制,从领导干部做起,从巨富们做起,从而实现社会公平、公正,也许并非奢望。
杂文的风格样式及美学价值已经引起现代杂文作家们的关注。杂文《林冲的投名状》先是引进林冲加入梁山泊一团一伙的情节,由“投名状”引入“贪生恶死”,于是提出批判“以别人的生命来换得自己的生命”的命题。作品在逻辑推理的递进中,辅之以形象性*的描述,一条猪、一只小黄蜂,还有绘声绘色*地讲个狼吃狐狸的小故事,说动物们“还没有学得如人类的那种聪明智慧,可以用别人的生命来换得自己的生命”,一针见血地讽刺、针砭了人类的“贪生恶死”行径!
作品的结尾对一篇杂文来讲是至关重要的,形象而深刻的结尾,如同画龙点睛,可以铭刻于记忆的屏幕许久;平庸俗套的结尾,则类似美餐后的一杯白开水,索然无味。《林冲的投名状》结尾出奇制胜,作者一句反讽达尔文的“优胜劣汰,适者生存”是极不妥的话令人惊诧,然而再回顾一下作品,便有恍然大悟、余音绕梁之感了。
孔另境(1904-1972)原名令俊,字若君,笔名东方曦等,浙江桐乡乌镇人。1925年毕业于上海大学中文系,1929年到天津南开中学任教,此后又担任河北女子师范学院出版部主任兼《女报》编辑。后返上海从事专业创作,出版散文小说集《斧声集》、《秋窗集》,以及《当代文人尺牍抄》、《现代作家书简》等。并与郑振铎、王任叔主编《大时代文艺丛书》。是现代作家、出版家、文史学家。
2007年7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