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树
叶子
天还麻麻黑的时候,顺爷爷就醒了。
隔壁屋里,传出顺奶奶和孙子刘顺一轻一重的酣声。唉,顺爷爷舒了口长气,摸索着把手臂抻进袖管里,屐上塌了帮的棉窝窝鞋,轻轻地拉开了门。顺爷爷要赶在这楼里上班和上学的人起来之前,做完上午的功课——撞树。
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顺爷爷今年该吃八十四的饭了,三病两痛已经成了家常便饭。顺爷爷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一个糠了心的大萝卜,一点一点地失了活气,变得干巴枯萎,外人看不出来,可顺爷爷心里明白。顺爷爷觉得,自己身体里系着世事的那根线越来越松,游丝一样,好几次,都要挣出他的躯壳,轻飘飘地消散到他看不见的空茫中去。
但是顺爷爷要撑着劲熬着,他还不能走,孙子刘顺今年就要考大学了,顺奶奶也一脚踏进了八十的门槛,好在身子骨还硬朗,要操持孙子和他。他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倒下,给顺奶奶添乱。想到这祖孙俩,顺爷爷在幽暗中无声地笑了。能早一点过去也好,顺爷爷心里想。他早就想下去问问,问问早几年在车祸中丢了命的儿子媳妇,怎幺那幺狠心,扔下白发爹娘和孩子,两个人手牵手享清福了。是那次大祸,让顺爷爷中了风,变成了瘫子,在病榻上一躺就是三年,因为流了太多的泪,顺爷爷的眼睛几乎失明。唉,也怪他这个老东西经不住事啊,要不是顺奶奶和孙子一声声叫着他的魂儿,他真想跟两个孩子一起睡到黄土里去,再也不想留在人世受苦。
顺爷爷清楚地听见窗外老榆树的叶子唰唰掉落了三场,当树叶又一次在枝头如鸟雀一般雀跃的时候,顺爷爷又幽幽地活了过来,只是两条腿再也不听使唤。活动手脚的事,就只剩下了撞树,顺爷爷住在一楼,老榆树就长在楼门前几步远的地方。树的年纪跟顺爷爷一般老了,树干上满是树瘤和朽枯的凹坑。树冠上的叶子稀稀落落,只有鸟雀还按着季节交替,年年来栖老树的余荫。顺奶奶怕树杈和枯树皮扎着顺爷爷,用一块粗布给老树缝了一截“护腰”,扎在树身齐腰高的地方。几年过去,日晒雨淋,那粗布护腰变成跟树皮一样颜色,灰扑扑脏兮兮的。
每天一早一晚,顺爷爷都像约会老朋友一样,花好大的气力,把自己挪到树底下去。有气力的时候,就背靠着大树,撞那幺几下子,身子不争气时,就在树杆上靠一会,闭着眼睛听一听鸟鸣和风声。特别安静的时辰,顺爷爷能听见老榆树微微的心跳和轻轻的叹息。站够了,听够了,顺爷爷就感觉气顺畅多了,浑身不那幺酸痛了,心里也不憋闷了。顺爷爷觉得,这老榆树就是他自己。
黎明前的天色,像涂了釉的青瓷,泛着幽幽的寒。空气清冽得像甜丝丝的水,吸进肺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
老榆树和楼门隔着一条水泥小路,顺爷爷从一楼下楼的台阶有五级,出了楼门,还要下两级,总共七级台阶,顺爷爷要走上十多分钟。顺爷爷把拐杖夹在腋窝里,两只手紧紧握着楼梯栏杆,先下一条腿,等脚底板着了地,再挪另一条腿,下一阶,站住脚,把气喘匀乎了,再迈下一个台阶。
挪下最后一个水泥台阶,顺爷爷出了一身的汗。
笃,笃笃,顺爷爷用拐杖在地上顿了几下,好像在给他的老伙计打招呼,唉,可挪到地儿了,顺爷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颤巍巍地把拐杖支在灌木丛上。伸出一只手,去摸老树,怎幺?顺爷爷打了个趔趄,手摸了个空,又向前挪了半步,还是没有。顺爷爷试探着向前迈了一小步,只觉得一脚踩在了云彩上,身体霎时没了重量,顺爷爷索性松了劲儿,轻飘飘倒向一片虚空中去
天放亮了,早起的人们发现,顺爷爷的拐杖倚在灌木丛上,人却倒卧在了楼门前的树坑里,那是昨天刚刚刨了老榆树,还没来得及填埋留下的。顺爷爷枕着湿润的泥土,安静的蜷缩在树坑里,像躺在妈妈怀里的婴孩,正做着一个清甜无忧的梦,只是,早已没有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