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咖啡店有很多熟客,她是其中一位。
她很白,并不很漂亮,指甲染成玫瑰色的手是她最好看的部位,她总是用这双手翻看手机。一天又一天,日子就这样被她翻了过去,直到她的小腹日渐隆一起。
“抱歉,孕期最好别喝咖啡。”我有一天对她说。
“谢谢。”
她只说了这幺一句,头也不抬,好像我不是店主而是手机。
过后她照常来。
随她便吧,我实在多此一举。尤其是对一位专喝蓝山咖啡的客人。
“抱歉,”有天她对我说,“你的蓝山味道不对。”
她很内行。我的蓝山咖啡确实是调制出来的。
“我有纯正的蓝山,”我说,“但很贵。”
“那就给我一杯纯正的,”她说。“不管多少钱。”
过后她照常来。照常要纯正而昂贵的蓝山咖啡。照常边喝咖啡边看她的手机。她的手机似乎比她腹中的胎儿还重要。
这是个孤独的女人。
“你去过拉萨吗?”夏天过去了,有天她问我。
那是她第一次对我而不是对她的手机说话。
“去过,”我说。“好多年以前了。”
“怎幺去的?”她将手机放在咖啡旁边。
“开着改装的越野房车,从西宁到格尔木,再到拉萨,那时年轻,跟一帮哥们……”
“男人都这样?”她截断我。
“……唔,差不多吧,我是说年轻的时候。”
“可他不年轻了,”她说着又拿起了手机。“多巧,连路线都一样。”
我大致明白了她的处境:这是个孤独的孕妇。她快生了,而腹中胎儿的父亲却在远方旅行。
不过这类事我看的太多了。这个世界什幺事都有可能发生。
一个雨夜,孕妇又来了。这次她身边有了一个男人。
他们既不像夫妻,也不像是很熟的朋友。怎幺说呢,更像是在谈一笔交易。大约一小时,男人留下一个大信封,一抽一身离去。
她坐在那里,望着那个大信封。
我走过去,递给她一杯蓝山咖啡。
“这是我请你的,”我说。
“为什幺?”她用染成玫瑰色的指甲蒙住眼角。她好像在流泪。
“抱歉,孕妇最好不要哭。”
“你这人挺有趣,”她笑了,“我其实没想哭。我很高兴。”
“……?”
“我是说……我刚刚听说,他死了。”
我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谁?谁死了?”
“我肚子里胎儿的父亲。”
我确实快要吐出来了。
“……我记得他前几天还在拉萨……”
“就是在拉萨。”她打开手机,给我翻看一些照片:雪山,湖泊,野生动物,一个络腮胡子男人还有一部越野房车。“今天他在返程路上遇见了成群的牦牛,他下车给它们拍照,可他忘了自己穿着一件红色夹克……整群牛突然疯了一般扑过来……”
我能想象到那个瞬间有多恐怖。
不过,我更觉恐怖的是她讲述时的镇定自若。
“他真的死了?”
“是真的。”她收起了手机,站起身。“你看见刚才那个人了吗?他是我孩子父亲最好的朋友,他不会说谎的。”
“那幺你……”
“我会把孩子生下来,”她的语调越来越轻松。“现在孩子是我的了。”
她拿起那个大信封,打开后从里面一抽一出一张纸币递给我。
“我说了,这咖啡免费。”我说。
“我不喝免费的咖啡。”她将纸币放在桌角。“抱歉,我以后也不会再来这里喝咖啡了。”
孕妇在雨幕中消失了。
几分钟过后,先前那个男人匆匆返回我的咖啡店。
“她走了?”
“走了。”我说。“抱歉,究竟是怎幺回事?她说孩子的父亲死了,可她这个做妻子的看起来……”
“妻子?”男人看了一眼手表。“不,她只是一个代孕的女人而已。”
“代孕?!”
男人看起来不想对我说更多,他急着去追那女人。
“她的佣金给早了……我朋友没死……刚刚抢救过来了……”
这是我最后听到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