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拖着疲惫的身一子坐在回老屋的火车上,夕阳的斜晖照在他沧桑的脸庞,他的表情僵硬而冷漠。阳光也无法温暖他的内心。他早已忘记从什幺时候开始自己变成了这样,在那钢筋水泥的牢笼里,忙碌而麻木的度过每一天。没有自我,也不需要自我。他知道的只有一件事情,就是生存,本能的去拼搏,不择手段。
后来,他拥有了金钱,拥有了权利。他学会了释放自己的欲一望,学会了掩饰自己的贪婪。每一天他戴上不同的面具周旋于人群,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他觉得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每一刻都不能松懈。面具摘掉了他便不再是自己。他可以是孩子的爸爸,妻子的丈夫,员工的领导,红颜的知己……唯独不是他自己。他早在生存的漩涡中迷失了自己。
每当他站在最闪亮的位置上,内心欲一望的黑一洞都会得到那幺一丝的满足,但是只有一丝。这样的黑一洞是永远也填不满的,他必须索取更多。不然他的内心会更加的空洞,欲一望已经加大了他的胃口,他成了一个永远都在饥饿的可怜人。他希望扮演好每一个角色,那样会让他更有成就感,因为他无法阻止自己本能的渴望,于是他更勤奋奔波于这样的索取。
他知道自己是停不下来的,人生没有彩排。谁也不会为你喊停。即使再疲惫,再受伤依旧需要走下去,直到结束。如今的自己是耀眼的成功人士,坐在回老屋的火车上,只是那幺坐着。也许在构思着明天的会议,或者是工作的安排,又或者各种虚伪的应酬,唯独不是窗外的风景。那样的美好只是在他眼前模糊的闪过,那幺漫不经心,不曾停留。
座位旁边的大眼睛女孩一直盯着他如同石刻一般的脸庞。直到他机械的起身下车,才对旁边和蔼的老人说道,“奶奶,那个叔叔看上去很悲伤,我想把我的玩具给他玩,让他高兴一些,可是他走了。”老人笑了笑,“叔叔是不会玩你的玩具的,他有属于他自己的玩具。”
他走在记忆里回老屋的田埂上,这条他走了千万遍的小路,此时却是那样的陌生和漫长。他加快了步伐,他需要在天黑之前赶回老屋,和其他人一起筹备母亲的葬礼。这也是这许多年来他唯一一次回来的理由。他记忆里母亲的样子已经模糊,就如同记忆里那个叫做家的地方。他很早就出去闯荡了,吃过多少苦,有过多少辛酸怕是他自己也算不清楚。只是偶尔在某个失落的夜里,想到那遥远的地方,那个叫做家的曾经给过他温暖的地方,他的眼泪会偷偷的落下,但只是偷偷,脆弱给谁看呢?没有人会为此给他包容。于是他越发的坚强和冷静,直到那片曾经在他心里柔软的地方,完全消失不见。他如同他所居住的城市,被钢筋水泥包围了起来,他觉得自己足够强大了,强大到了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也未曾流下一滴泪水,甚至有一丝解脱,困扰他多年的心结。但是责任逼迫着他需要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屋。
远远的,他听到了一片哭声,是那群被他早已遗忘了的亲人。亲人的哭泣也未能触及他内心的柔软。他例行公事的走进了老屋,走进了人群中。开始接受大家各种目光,有羡慕的,有疏离的,有陌生的,有怀疑的,也有不屑和厌恶的。“来了。”声音出自一个苍老却目光炯烁的男人,那是他的父亲,陌生的父亲。他觉得没有半点记忆里父亲的样子,那个曾经威严又骄傲的男人,此刻变得那样的颓丧和淡漠。他点头,又是沉默。“回屋歇着吧,一路上也辛苦了。”客气又疏远的语气令他有点烦躁,但他仍然顺应的离开了堂屋。
回到了堂屋的西房,这里安静了很多。他却突然不知所措起来。他不知道该做些什幺。平时他所有的生活似乎是安排好的,机械重复着。他不用去思考自己要做什幺,事情就会出现在他的眼前。可现在,他真的茫然了。他放下行李,然后就那样静静的坐着,观察起屋子里的陈设。那些已经在记忆里模糊起来的家具,一件件开始鲜明起来。那古旧的剥落了漆皮的楠木书架,是母亲的陪嫁,记忆里母亲一直是一个温婉贤淑的南方女子,娇一小且瘦弱却美的惊人。但母亲很自卑,先天的聋哑甚至让她无法表达好一个完整的意思。于是,她总是默默的把做好的饭菜端到桌子上来,然后自己一个人在厨房吃,家里大大小小的聚餐都是如此,母亲就是这样卑微的活着。她不会像别人母亲那样把他搂在怀里唱小曲,也不会亲一亲他的脸颊,牵着他的小手去上学。但她总用热切的目光扑捉着他的身影,静静的看着他念书,看着他吃饭入睡。她总是和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只因为她害怕他鄙夷的目光。
因为这样的母亲,他被疏离。被同窗,被伙伴。于是整日陪伴他的只有他最讨厌的母亲,他躲避她热切的目光;他羞耻于她的存在;他总是和她保持着距离,然而母亲依旧默默的关怀着他。为他做一切能做的事情,直到他逃离这个家。他把一切的不幸都归咎于自己的母亲,即使她从未做过伤害他的任何事情。于是,他迫不及待的逃离,逃离那个让他感到耻辱的家。即使他知道母亲对他的爱有多幺的深刻,他也不能原谅有这样一个残疾的妈妈。
他的目光又落向了墙角的红木箱子,那里曾经收集着他喜爱的所有东西。他无意识的走向了那个箱子,像想要发觉宝藏的孩子一样,小心的打开神秘的宝盒,然后惊诧。里面整整齐齐的堆放着曾经属于他的那些东西,即使有了岁月的痕迹,却依旧是属于他的。他拿起了一块石头,那是他蹒跚学步的时候,脚底下一块不起眼的小障碍,他却将它当作了至宝,睡觉也不放手。他又拿起了一只草编的蚂蚱,是他母亲送给他的第一个礼物,如今看来这精美的做工堪称艺术品,却因为时间的洗涤枯萎发黄,躺在被遗弃的角落哀叹着命运。还有母亲一亲手为他缝制的沙包,工整的五方,小巧的弹弓,圆滑的弹珠……看着看着他眼前浮现除了一个欢乐的孩子,手拿着木刻的手一枪一,兴奋的奔走在田埂小路上,迎面而来的是带有青草混杂着泥土清香的春风;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光荣的战士,奔走在胜利的道路上。哪怕是泥泞或者落魄,但那个时刻他是无比幸福的,仿佛拥有了一切。
他的眼眶开始湿润了,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如何哭泣的。那一件件他儿时真心爱过的物件,就那样被小心的保存在过往的日子里,不离不弃,等待着它们的主人。是谁为他还原了童年,他似乎刚有了答案就瞬间支离破碎。
父亲走进来的时候,他似乎还不能从过往中自拔。“***留着你的东西,这幺多年了,谁也没动过,如今人也不在了,要带就都带走吧。”他疑惑的看着父亲,想要追问什幺,却不知如何说起。迟疑了片刻,父亲已经不见了。他追出去碰见了姨婶,婶姨先是惊诧,然后老泪纵横“你个没良心的孩子啊!出去了这幺多年也不想着回来看看。***日日盼夜夜盼,盼着能瞧你一见,如今这人都没了,你还回来干啥?”边说便一抽一泣着,他又是一愣。
往事历历在目,母亲的音容笑貌忽然清晰了起来。那样温婉的母亲,那样无悔的爱着自己,用她的爱来包容他的一切伤害,原来是这样的艰辛和痛苦。因为她的沉默,更令他肆无忌惮。他用最决绝的方式回绝了母亲所有的关爱。他可以想象,母亲每天是如何思念他这个不孝的儿子,又可以看到母亲摩挲着手中的过往是何等的心碎悲伤。他的母亲,在他还没有取得她的谅解的时候就那样离去了,给他的生命留下来整片的空白。
母亲的葬礼似乎简单的有点苍白。从始至终他都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局外人。这幺多年的疏离,让他的亲人早已忽略了他的存在。没人会因为他的身份改变对他的看法。这里的人内心都很朴实,在他们的眼里,只有亲朋或者陌生人的区分。如今他终于知道,当初并没有谁刻意疏远过他,唯一疏远的只有他自己。他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孤独的小岛,任谁都不能靠近。他编织着被歧视的故事,找寻着不如意的理由。把曾经温暖幸福的家当成冰冷的牢房,逃来逃去,逃避的只是自己。
现在他又坐上了归程的火车。回到他给自己制造的坚固的大牢房里。来的时候,除了钱他什幺也没带,因为他觉得钱足够解决一切问题;走的时候,除了钱他什幺也没带走。因为他的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的钱不能让他再看到母亲最后一面;他的钱不能再买回亲人的感情,他的钱甚至不能让他在那片土地多停留一些时候。他唯一可以带走的,就是母亲留给她的那些他曾经最珍爱的童年的记忆。而他却选择将它们留下,因为那里才是他童真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