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上开中药铺的汤宇怀汤二爷中年丧妻,此后终生未娶,只含辛茹苦将幼子哺育成一人。抗战爆发那年冬天,正在省城念书的儿子汤进回来,将父亲说服,便和几个同窗热血青年毅然投军。
汤进投军后,先在湖南衡阳受训,后到江西赣州“军官干训班”集训,期间深得主训官蒋纬国赏识。及至结业,由蒋亲自推荐,汤进投身到国军第五军第二00师师长戴安澜将军麾下任少尉排队长。此后随戴将军转战南北,屡有战功。在收复昆仑关战役中,己擢拨为摩化营副营长的汤进亲率一部冒矢攻隘。激战中,汤进不幸壮烈殉职,为国捐躯。
二爷从此孤身一人,寂寞度日。
秋去冬来,转瞬数年过去,一个深秋的日落黄昏,大青山石板路上,一条汉子风尘仆仆来到场上,趁暮色苍茫迳直走进二爷家,将肩上包裹解下,郑重交与二爷。
二爷接过包裹,甚感诧异,问道:“先生找我,有何见教?包裹又为何物?”汉子道:“在下受朋友之托,要我务必亲手将令郎物交付。”二爷又问:“先生朋友是谁”?汉子答:“萍水相逢,不知名姓。”二爷沉吟半响,再问:“先生可与小儿相识”答:“不识”。
二爷一双枯手缓缓解一开包裹……睹物思子,不禁老泪纵横,悲痛万分。
汉子百般劝慰。
是晚,汉子宿在二爷家。
不知何故,后来那汉子竟未离去,并且就在二爷家住了下来。
汉子只说姓裴,二爷便称他“裴先生”或“裴老弟”。
裴先生二十八,九岁的年纪,伟岸魁梧,腰板毕挺,国字脸,阔额,鼻梁隆一起如峰,两道浓眉如剑。如剑的双眉下,两道目光冷冷的,透出一种秋霜般的寒气。削瘦的脸颊和紧抿的双一唇,又透出一种刚毅、深沉和威仪。其举止神态,轩昂不凡。
就猜不透是何来历。
天地茫茫,芸芸众生,皆于滚滚红尘中如浮云柳絮,雪泥鸿爪,又都何必去仔细思量一个人的身世秘密呢?
……正如这众生各安其位,到了颠扑不破的小小三元场:朝朝暮暮中浓雾笼罩,幢幢烟熏火燎的木屋拥拥挤挤,梦一般沿峡谷逶迤,深深地藏在川黔两省交界的大山褶皱之中,亘古如梦。前后两堵齐天绝壁,俯下苍老斑驳的面孔,地久天长朝脚下小小街子作漠然注视,且将巨大阴影投下来,翳蔽了那一街青灰的瓦檐。场上自古人员混杂:帮会堂口,地痞无赖,贩夫走卒,三流九教,黑白两道……尽在其间。故小小一截街子的历史,古往今来,便一页一页演绎出慷慨悲歌,豪侠仗义或鸡鸣狗盗,嫖赌劫杀的故事……而小街依旧蜿蜒,巷子依旧幽深,无数紧闭或半掩的门洞里,就不晓得藏有好多好多的秘密。
既如此,又何必去尽知裴先生的身世呢?
但尽管裴先生在场上极少露面,素常也不与任何人交往,却暗中还是引起一个人的注意,此人便是三元场乡公所的保安队长司马恭——人称“司马保安”。
凡边境地区,自古秩序极难治理。即如这小小三元场,偷盗抢劫,芥癣难除;兵匪祸患,屡有发生;帮会堂口,黑白道上,时有滋事,又因地极偏远,外地作奸犯科,杀人犯命者,常藏匿于此,寻衅扰民。三元场地接川省,山高水远,当局常鞭长莫及。两年前,县保安大队决心整顿三元乡治安,对司马恭委以重任。司马恭到任,和手下一帮弟兄恪尽职守,先对帮会堂口恩威并重,继而各方周旋,晓之以大义,再对小贼小匪以雷霆之力,彻底铲除。在一次平息川省“鬼头帮”到三元场与“青龙帮”挑衅滋事中,司马恭赤手空拳力敌“鬼头帮”三十余人,左脸虽然留下一条寸长刀疤,但川南“鬼头帮”最后以江湖上最隆重的礼遇赔礼而与“青龙帮”握手言和,而后边境两边各帮会,各堂口对司马恭无不敬畏三分……或许因职责所在,或许为地方上的安宁担忧,裴先生既来历不明,又非平常之辈、司马恭决定关自出面,一探虚实。
一个细雨霏霏的初冬夜晚,裴先生与二爷围着炭火,温一壶酒慢慢饮完,待夜深,各自都有了几分醉意,便各自回屋就寝,裴先生正待宽衣,忽听“嗖”的一声,寒光闪处,床头壁上一把尖刀扎进寸深。刀扎处,一纸方方正正粘在壁上。裴先生靠侧一闪,站定,鹰隼般目光迅疾扫视一眼窗棂;窗外寒风正紧,冷雨淅沥,四下里一片寂静,裴先生略一踌躇,取下尖刀及纸片,慢慢展开,灯前只一扫,便微微一笑,将纸页付之一炬,穿好衣,吹灭灯,轻启门扉,之后就消失在暗夜里。
峡谷一一夜风雨正紧。
当晚情景,场上无人知晓。
但后来据说司马保安曾私下警告过手下弟兄:“今后与裴某人相遇,要礼让三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望各位好自为之。
正是寒冬季节。白天,汤二爷开了店铺忙碌,裴先生就一人在屋里烤火,或者睡觉。有时也为二爷送些茶水过去,或在火盆里添些柴炭。二爷店铺里生意清淡时,裴先生也过来陪二爷坐坐,将寒冷而寂寞的白昼打发。到了夜晚,则把炭火燃旺,两人围着火盆温一壶酒,慢慢品着,将一片怡淡和温馨关在屋里。壁上如豆的油灯辉映,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话,也如那酒,淡淡的……直到夜色深沉,才各自回屋就寝。
天气晴朗的日子,场上人在黄昏时分就见裴先生陪着二爷,走过小街,从下场口那棵皂角树下走过去,去到田坝上散步,虽是初冬,却几夜严霜薄雪,满山红叶如火,晚霞映照,如菲云飘浮,景致确是十分美丽,而裴先生的样子也怡然。
但裴先生的目光总是冷冷的,这就令场上人隐隐地感到担忧,似乎印证了大家的猜测。
……那正是除夕之夜,朔风渐起,漫天飞雪,整个三元场都笼罩在一片祥和宁静的喜庆气氛之中。天刚断黑,三元场前后场口及两边岩巅之上,突然一枪一声骤然响起。
场上人听到一枪一声,马上明白又是土匪游山龙围场了。因为盘踞在山里的土匪头子游山龙经常骚扰这川黔交界的乡场和村寨,到处打家劫舍,风高放火,月黑杀人。春天里的一个赶场天,土匪游山龙就曾经一血洗过场上一回,想不到这除夕之夜,裴剧又将重演。
场上灯火骤然熄灭。峡谷里顿时一片黑暗,无数条狗上下跳蹿,吠成一片。
又是一阵一枪一响,子弹“啾啾”飞来,击在前后的岩壁上,火星四溅,黑暗之中,人们朝门缝张惶望去,只见上下场口及前后两堵岩巅,火光冲天,人影纷乱,土匪也将三元场围得水泄不通。
突然,前面清风山岩巅有人朝下喊话了:“姓裴的,有种你上来,我们当家的要会你。你要是不敢出面,老子们今晚要血洗三元场。”
岩巅上的人话音刚落,四下里又是一阵一枪一响,场上人一惊:姓裴的,莫非就是住在汤二爷家里的裴先生?但那位姓裴的年轻人来到二爷家才几个月时间,怎幺会惹恼了土匪游山龙泥?
听见喊话,场上人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来。土匪围场,原来是冲着那个来历不明的裴先生的,就不晓得裴先生与土匪有过什幺过节?
而从土匪一围场开始,到现在场上只有一个人镇定自如,此人便是司马保安。从第一声一枪一响过后,司马保安便一直端了茶杯,站在乡公所木数的走廊上,显得悠闲平静。远处的火光闪烁,司马保安左脸上那道深深的刀痕,隐隐泛着青光。
岩颠上的喊话又开始了:“姓裴的,是条好汉就站出来,不要殃及场上,如再不出来,老子们就放一把火烧了三元场。”
两边岩颠顿时火把纷乱晃动。
倘若那些火把真要丢下来崖来,三元场将在顷刻间变成一片火海,一片灰烬。
土匪真要寻的,想必是住在场中间汤二爷家的裴先生了。为了场上人安危,不管怎样,是应该先去二爷家问个明白再说。场上人素来悍勇侠义,瞬间便有几个汉子不约而同来到场中间汤二爷家门前的那棵古樟树下,正待上前敲门,忽见二爷家屋脊上一条黑影蹿出,纵身掠过窄一窄街面,悄无声息落在对面开茶馆的王麻子家屋脊上,那黑影一猫腰,便迅疾消逝在暗夜里……那黑影衣袂飘飘,身手不凡,样子很象裴先生。
几个汉子在古樟树下,正惊鄂之际,突然青风山岩巅人声喧嚷,火把散乱,一枪一声杂乱响起……而后岩上一声唿哨,四周亦一唿哨相应,之后火光人影一齐消失。
山野依旧漫天飞雪,峡谷也依旧一片寂静。
翌日便是年三十。中午时分,汤二爷还是开了店门。人问:“二爷,大年三十开店门”?二爷笑答:“我就与裴老弟,淡泊年,淡泊年。”又问:“裴先生呢?”二爷依旧笑了笑,答:“昨夜裴老弟与与我多喝了风盅,还在睡觉呢?”二爷神情淡淡的,仿佛昨夜场上压根儿就没有发生过什幺事情。
夜里二人在喝酒,莫非几个好汉看花了眼?
一切就叫人难以猜透。
但后来场上的许多传闻证明:除夕之夜土匪游山龙围场,确实与裴先生有嫌。
据说在那这之前的半个月左右,裴先生曾替二爷去四川南川县进过一批中药材。从三元场去南川,虽百十里途程,但沿途多是高山深谷,关隘险绝之地。而马嘴山,野猪岗,杀人谷等险要去处,正盘踞着土匪游山龙的人马。游山龙原是国军驻扎在綦江休整部队里的一个连长,该部原在前方抗日,因滇缅战事吃紧,便撤离整训,然后开拔缅甸。游山龙因与一团一长四姨太私通被告发,一团一长公报私仇,要拿他治罪法办,游山龙得到消息,便连夜拉起手下人马窜到这川黔交界的大山里占山为王,抢劫杀人,骚扰得两省边界地方上不得安宁。一年前春天,重庆陪都国民政一府召开国大会议,滇黔两省国大代表入川与会,车队行至马嘴山与杀人谷之间的野猪岗上,忽遭游山龙袭击,国大代表们虽未丧命,但身上所带之物,却被悉数洗劫。游山龙不料闯下弥天祸,后来国大代表们到了重庆,忿忿向蒋委员长控诉。据说蒋委员长当时脸色铁青,骂了几声“娘稀匹”,便严厉责令川南守军:“务要剿灭,整饬地方治安”。但悍匪游山龙狡诈过人,不待大军进山,早已化整为零,踪影全无。进剿大军在大山里见不着土匪,便放几把火,杀几个人,各自收兵回去复命。待大军离开,游山龙收拢人马,依旧啸聚两省边界,打家劫舍。因前方战事吃紧,川军大都出川抗日,地方军力又薄弱,再无力进剿,游山龙依旧盘踞两省交界一带。裴先生半月前既去南川为二爷采购中药材,身上又带着现大洋,在途中未必就不会与游山龙的人马相遇。而据场上在游山龙身边当马弁的麻老歪透露,那一次裴先生在马嘴山确与游山龙的手下发生过冲撞,并且击杀数人。据后来逃回山里的小崽向游山龙报告,说那时正暮色昏黄,寒鸦鸹噪,黄尘扑面的大道上,一黑衣汉子疾步而来,刚转过山嘴的那边黑松林,弟兄们便包抄上去,但只在瞬间,黑衣人影子一闪,便有几个弟兄顷刻倒在树林里,大家知道是遇上高手,便唿哨一声,仓惶逃走。游龙山得报,暴跳如露,亲点手下四大金刚,杀下山来,但黑衣人早已不知去向,而松林中,几个手下颈骨均被捏碎,口鼻流血,仆地而亡。在不远处的石壁上,血迹斑斑赫然一行字:杀人者裴。游山龙当即带领人马向南川方向追击数十里,不见黑夜人身影,方收兵回山。回山后,游山龙仍然怒气未消,亲点四大金刚扮作农人,分头带人到各地打探,务要打听到姓裴的踪迹。其中,一路潜入三元场,终于探明白,场上确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姓裴的人。又据说除夕之夜,土匪围场,游山龙并未下山,只派了手下四大金刚带人到三元场,告诫如不能捉住姓裴的,就将三元场放火焚烧,却不料正待丢下火把之际,姓裴的汉子忽然衣袂飘飘,来到崖上,声言任其发落,但决不能殃及场上民众。裴先生当即被黑布蒙上眼睛,带进山里。游龙山的营寨设在青龙山半腰一座庙里,裴先生被带进大庙时,游龙山早令人在大殿上为死去的弟兄设好灵牌,众喽罗各执火把站定两边,因为今晚当家的要亲自动手,剜出那姓裴的心肝祭奠死去的弟兄的亡灵。午夜时分,四大金刚押着一条汉子回山了,在大殿上,汉子身上捆一绑的绳索解一开了,蒙住眼睛的黑布也“嚓”地撕去,但就在那一刻,嘴含牛耳尖刀的游山龙先是一怔,随后尖刀当啷掉地,手里的酒碗掉落地上,砸得粉碎,稍一愣,游山龙便回过神来,向手下断喝一声:“都跟老子退下去。”众手下不知眼前发生了什幺事情,惊愕中仓惶夺门而出。
随后庙门紧闭。
……约摸一个时辰,忽地庙门打开,黑衣汉子昂然而出,在檐下石阶上略一踌躇,便衣袂飘飘,迎着风雪,向西而去,瞬间便消失在暗夜里。
山野林莽,狂雪乱舞,天与地混沌一片。
游山龙素为悍匪,杀人不眨眼,为何见了裴先生那样害怕?两人究竟是什幺关系?关在庙里又谈了些什幺?最后又为什幺放其归去?所有这些,就连游山龙最信得过的拜把兄弟四大金刚也无一人知晓。
但所有这些,只有传闻,传闻就未必是真的。
裴先生替二爷去南川进中药材,是场上算八字的唐二说的,唐二赌咒发誓说他亲眼看见一个姓陈的掌拒把中药材卖给裴先生的,裴先生当时还雇一个一挑夫。裴先生出城时唐二还在后面跟了一程,唐二靠算八字练就一张吹破天的大嘴,什幺事情吹不出来?裴先生在马嘴山杀人和进山见游山龙的情景,是场上在游山龙身边当马弁的麻老歪说的。据说前不久一天深夜,麻老歪回场上看他的瞎眼老娘,和人喝酒时透露的。麻老歪嗜酒,见了酒就不要命,喝了酒就打胡乱说。因此麻老歪的话也未必是真的。
一切都似乎是个迹。
但不管怎样,从那以后,游山龙从未再来骚扰过三元场,连临近的大酉场,大矸场、复兴场一带也都清静。
对于一个来历不明并且险些给场上带来一场灭项之灾的危险人物住在场上,是着实令场上人担忧的,说不定会在哪一天,又会给场上人惹出什幺灾祸来,场上人于是私下商议,而商议的结果,决定推选场上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去试探一下裴先生。
萧伯龄,季盛达,王汉豪,骆云鹤几位老先生见多识广,阅历丰富,又睿智沉稳,正堪此命,并且欣然应充。
恰逢二爷七十大寿。几位老先生相互约定,按乡俗携了礼物前去庆贺。
酒过数巡,长髯公萧伯龄老先生欠身问道:“请问裴老弟府上何处?前来蔽乡之前,何处高就?”说罢抚髯微笑,目光平静地望着裴先生,但审视之下,那目光却似一道闪电,直穿人肺腑。裴先生略一沉思,便淡淡一笑,而后面色凝重,缓缓道:“今日诸位来意,在下早已明白。”顿一顿,抬起头,沉静而略带几分忧郁的眼神望着窗外的远山。“不过我想,人在世间,来如浮尘,去如风吹,暂短光阴,倏尔而逝,只要于国无愧,于已无愧,其它不重要。当初裴某来到场上,曾对二爷说,不过是受朋友之托,将二爷令郎遗物亲手交付。人在江湖。无非信义二字,在下也算对朋友尽了信与义。虽然在下与二爷素昧平生,从当初二爷仗义相留的那一刻起,在下就十分景仰二爷高洁的人品,故思虑再三,才决定留下来陪伴二爷,从此不再浪迹江湖。要是因为我留在场上,给大家带来什幺不便的话,在下确实深感汗颜和惭愧。”裴先生言罢,收回目光,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稍一沉默,二爷赶紧起立,对裴先生抱拳道:“老弟如此抬爱老朽。老朽实在有愧,实在有愧”。言罢把盏,将每人杯中酒斟满。内中季盛达季老先生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打圆场道:“万望裴老弟不要误会,老弟既然来到场上,就是看得起场上人,也是我们大家的荣幸。老朽是说,如果老弟有什幺难处,我们场上的人不会格外,完全鼎力排解。诸位老先生皆抱拳附和:“盛达兄说得极对,场上人自古皆具豪侠仗义遗风,老弟的难处,就是我们大家的难处,场上人定不会漠然视之”。言罢,只见裴先生的面色凝重,眼圈有些湿润,缓缓起身离去,走到窗前,昂首久久伫立不语……从窗棂望去,对面青风山千仞绝壁,直一插苍穹。崖上苍鹰展翅盘旋,天空朵朵白云飘浮,蓝天瓦蓝深邃。忽见裴先生转身,手执酒壶,环视着几位老先生,爽声道:“天地浩大,人世茫茫,最难得缘分二字。今日裴某有幸与诸位贤达共饮,也算是缘分。世间之事,变幻无常,想我等今日有幸相聚,数十年后情景又将如何?无非堆堆枯骨,一撮黄土,各掩山岗野谷,人生皆不可细想。如此,我等今日何不饮个痛快,一醉方休,忘却千年万载事,不知几位前辈意下如何”?几位老先生是愕然,继而击掌大笑:“裴老弟文雅高趣,豪情满怀,又何尝不是老朽我等仰慕的人格呢?今日既是宇怀兄大寿,又久闻裴老弟豪饮,我等正要一瞻风采,舍命相陪。”时天也渐暗,暮色苍茫,骆云鹤老先生高兴声道:“古人,‘秉烛夜游,良有此矣!’我等何不秉烛夜饮?”于是数十支大烛一齐点亮,二爷屋里,明亮如白昼。酒宴重开,诸位老先生个个皆场上酒仙,一时酒兴上来,吟诗作对,歌窈窕之章,诵明月之歌,觥筹交错,鲸吞豪饮……直至深夜。等几位老先生家眷寻至二爷家,只见屋里杯盏狼藉,残烛将尽。四、五坛酒早已馨尽,饮者皆枕臂欹眠,倒地酣睡不醒。
自此以后,场上再无人过问过裴先生来历。
二爷家住场中间,临街一间宽大房屋作药铺,后面一方小院,小院两边各有一间厢房,分别作二爷及裴先生居室。白天二爷在店铺里忙碌,而后面的小院就极清静。闲来无事,裴先生就于一片清幽中关了门写字作画。其字飘逸豪放,潇洒遒劲。作画则取材怪异,从不以梅兰松竹,花鸟虫鱼为题,唯空中浮云、水中浮萍之类,虽淡淡几笔,却无不意境幽远,韵致空灵。裴先生写字作画,从不留下,写完作完,自我欣赏一番之后,便付之一炬。
裴先生作画,除二爷之外,场上只有人一亲眼目睹过一回:即萧伯龄老先生。萧老先生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爱好广泛,尤精通字画。早年在县里做督学,后作参议,因性格耿直狷介,在官一场难以合流,遂辞官归隐,在乡场上过起闲云野鹤般清闲的日子。自上次与裴先生一席谈吐之后,便十分佩服裴先生的人品,且认定这年轻人必定大有来历,便意欲结交。一日午后,老先生在家无聊,于是从街后小道来到二爷家后院。夏日的午后炎热悠长,院中清幽寂静。老先生轻步踏上石阶,从洞一开的窗户望去,只见裴先生背朝外侧卧在床上小憩,劓声正起。而临窗的桌上,则摊开一幅书法:“丈夫生世能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老先生不看则己,一看之下便甚觉惊讶!其字笔锋甚健,力透纸背,非胸中具有风云大气之人,断不能作。老先生伫立窗前,探头细细品味一阵,方恋恋离去。
翌日,萧伯龄老先生专程前来拜访裴先生,意欲求取一幅字画,不料裴先生听明来意,淡淡笑道:“老先生真会开玩笑,裴某一介粗人,哪懂什幺字画”?此言既出,萧老先生便知不可强索,只捋髯微笑不语……
萧伯龄老先生求不得字画,非但不忌恨,反倒十分敬佩裴先生的人品才学。
这年秋天,三元场发生一件引起场上人公愤的事情,乡中心国民学校校长潘寿原因贪一污学校教育经费,县染指黑道私做鸦片生意及其它劣迹,被场上人逐出三元场。因此,萧伯龄联络场上贤达,一齐向乡长极力举荐裴先生出任乡中心国民学校校长职务。乡长也早也有整饬乡梓教育之心,且正为特色新校长而焦虑,见众位乡贤如此极力举荐裴先生,便欣然应允。
乡长礼贤下士,亲自登门恭请裴先生。
裴先生避门不见。
乡长行伍出身,脾气耿直。见裴先生如此,越发不肯罢休,因此说动场上萧伯龄、骆云鹤、季盛达、王汉章等众乡绅出面,轮番劝说。裴先生日无宁日,便躲到后山庙里和云游僧人慧能和尚谈佛论禅,整日不归。最后司马保安出面谋道:“此事断非汤二爷,恐难说动裴某人。”乡长转而求助汤宇怀汤二爷,二爷说:“观先生脾气,老朽也无甚把握。不过有话在先,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朽且前去试试,如不成,望乡长不要责怪老朽”。
二爷亲自到后山庙里找裴先生。
裴先生竟答应了。二爷是怎样说动裴先生的,场上无人知晓。
在一个夜晚,裴先生主动找了乡长。二人整整关门谈了一一夜,至于谈了些什幺,场上也无人知晓。
数日后,裴先生走马上任。
乡人原本准备了锣鼓鞭炮,定要隆重欢迎的,但被乡长说服了。
裴先生上任余月,从不过问学校之事。每日到校,校长室端正坐了,握了茶杯,目光阴冷,面色严峻,并无言语。有时似闲散无聊,便背了手去校园各处走走,腰板毕直,步态沉稳,仪表庄严,不怒自威,且由于先前场上人对这位新任校长的诸多谣传,因此教员学生视之,无不远远避开,绕道而行,并各自恪尽职守,一时学校秩序井然。
某日午间,钟声骤然敲响,突然停课开会。操场上,教员学生列队站立,一片肃然。半响,新任校长缓步走到台上,站定,却久久不语,而目光如道闪电,直穿透人肺腑,人群里禁如寒蝉。
突然宣布:教员马×,学员骆×,开除出校。声如响雷,在操场回荡。
宣布完毕,再无多言语,昂然而去。
随即,告示贴出。
大家却暗中为新任校长担忧,马教员虽系商贩出身,学识浅陋,人亦猥琐,且一起染指黑道的事情,合伙污学校教育经费,劣迹斑斑,场上人早有公愤,但因其胞兄在县里任参议,且是县一党一部书记长的女婿,在县里是炙手可热的人物,裴先生虽敢得罪马教员,却得罪不起马参议。而学生骆某虽在校寻衅滋事,酗酒打架伤人,追戏女学生,品行恶劣,但其父骆三麻子却是场上的堂口袍哥人物,为地方上一霸,又自恃会些武功,动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因此在地方上霸道蛮横,无人敢惹。自古强龙难压地头蛇,场上人着实替裴先生担忧。
骆三麻子当天下午便满街扬言:“老子输得下脑壳,却咽不下这口恶气。他姓裴的不出点血,就不晓得老子骆三麻子的厉害。”
萧伯龄等众乡贤十分着急,黄昏时分一齐找到乡公所,要求乡长赶紧想办法平息事端:“裴先生毕竟是我等举荐,要真出了什幺事情,就是我们场上人的不义,也愧对人家裴先生,万望乡长想个妥善之策。”其时乡长正和司马保安小饮,神态安详,好像场上什幺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见众乡贤十分着急,乡长以目视司马保安。司马保安摸一着脸上那道深深的刀痕,平静说道:“诸位先生放心回去,不必担忧,今夜场上无事。”
场上并非无事。
天刚擦黑,骆三麻子带了一帮袍哥弟兄,各执鬼头大刀,吵吵嚷嚷拥进龙先生的酒店,痛饮一通,然后咣当咣当砸碎酒碗,剩着酒意来到街上,鸣
嘘呐喊着,一齐朝二爷家拥去。
一伙人嚷嚷着走到场中间朱掌柜家门前那棵古樟树下时,黑暗中忽然几个人挡住去路。骆三麻子一揉一揉一醉眼细看,却是乡公所的保安队,个个提着短火,象一堵墙,逼在眼前。司马保安手上转着短火,声音低沉而威严:“滚回去”。骆三麻子不怕地不怕,唯惧司马保安,并深知眼前这位刀疤脸的保安队长,在“道”上深不可测。骆三麻子酒醒大半,见一伙还在黑暗中犹豫,司马保安“咔嚓”一声,短火上膛,抵近骆三麻子的脑壳,仍低声喝道“滚回去”。
骆三麻子一伙悄无声息,退了回去。
场上一一夜无事。
而几天后,县里的马参议遣人来到三元场,并亲自修书一封,递交裴先生。据说裴先生在校长室展信阅罢,当即拍案而起,对来人说:“烦请直言转告参议,我裴某人奉陪就是了。”
来人怏怏回返复命。
三元场天高地僻,马参议在县城虽然炙手可热,然正是多事之秋,时局动荡之际,虽是愤然,却也鞭长莫及,只得作罢。
一场风波,有惊天险。
想不到裴管理学校,竟是内行。风波过后,便亲拟许多规章,颁布给学生教员,责令施行。有时也亲自为学生授课,走上讲台,却不按课本课文,只讲岳飞、文天祥、屈原等历史人物故事,诗文则讲“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土俱欢颜”,或“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插秋水雁翎刀”之类,令学生又新奇又喜欢。裴先生治校严谨,清早必跑步列操,由他亲自操练。每日清晨,场上人刚醒来,便听见后山半坡学校操场上有哨声尖利响起,喊声震天,踏踏脚步声使得小街也摇荡起来。随后朗朗读书声从关不住的教室飞出来,在峡谷上空回荡。一时学校上下萧整,秩序井然,乡人无不叹服。
一年之后,裴先生突然向乡长递交了辞呈,要求辞去校长职务,另举荐一名德才兼具的年轻教员继任。乡长及场上人虽极力挽留,然裴先生执意不肯,理由是:“二爷需要照料”。
二爷确是需人照料。自从去年冬天生了一场大病之后,二爷身一子一日不如一日。因为力不从心,今年春天里连店铺也关门了。裴先生辞去校长职务,一心照料二爷生活起居,很令二爷感动。其间司马保安曾数次恳请裴先生和他一起维持地方上治安,因时局混乱,盗贼蜂起,兵匪为患,三元场地处两省交界,人员混杂,地方秩序极难维持,但裴先生仍以离不开照料二爷为由而婉言谢绝,令司马保安十分遗憾。
二爷也越来越离不开裴先生。
不知为什幺,自从这个年轻人闯入他的晚年生活以后,他那死寂苍才老的一颗心又开始复一活,独生子汤进血洒疆场给他带来的巨大精神悲痛,在这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身上,渐渐地感到一种慰藉,一种平衡和满足。而这慰藉和满足,具体他也说不清楚。在外人眼中,这一老一少、一个称“老弟”,一个称“二爷”,但在感情上,两人却形同父子。有时候,二爷常常出现一种幻觉,仿佛这年轻人就是他的儿子汤进,连长相身材、音容笑貌,举手投足都与儿子酷似。
但分明又不是。
二爷又有些隐隐担心,担心这个年轻人哪一天会突然离他而去,使他感情上无所依托。但二爷明白,这个年轻人虽然客居家里,数年来凡事不问,少言寡语,有些乐于安命的样子,但他从那藏而不露的深沉里,从他那阴冷而忧郁的目光里,却让他分明感觉到这个年轻人绝非平庸之辈,而三元场也绝非这个年轻人的久留之地。数年来,二爷始终恪守当时挽留这个年轻人时的诺言,对其身世来历、绝不过问。有时,二爷心头又涌起深深的歉疚,觉得对不起这个年轻人。在他看来,裴先生应该有个女人,有个家才对,就在前些天他大病初愈时,二爷道出了他的心思,不料裴先生淡然一笑,说::“没有国,哪有家?二爷的心,在下领了”。
二爷默然。
然而时局摇荡起来。
……先是遥传国军兵败如山倒,日本人一大举南下,己经打到贵州独山,省会贵阳岌岌可危,大后方陪都重庆也人心慌慌。三元场为川黔道上的重要通道,南来北往的客商行人及挑夫逃难者,每天络绎牵连,到了夜晚,场上几家客栈皆人满为患,而各种谣言也仿佛夏天的蝗虫遮天蔽日。
一日黄昏,一队国军,一队兵从马嘴山那边开拔过来,又沿着小小街子朝大矸口方向拔过去,前面望不到头,后面望不到尾,直到天明才过完。
第二天清早,二爷就见裴先生端了茶杯站在院中仰视着对面青风山岩巅,眼睛眯缝着,神情呆呆的,心思仿佛飘得很远很远,而手中的茶杯就慢慢倾斜下去,茶水就一滴一滴地掉到地上……就不晓得在想些什幺。
整整一天,裴先生都面色凝重,沉默不语。
当天夜里,二爷半夜醒来,寂静中对面屋里似乎有人在和裴先生说话,又似在争吵。二爷一惊:裴先生在场上数年,平素从不与人交往,又未听说与外面有什幺人来往。那幺深更半夜里,是谁在和他说话呢?二爷想起身探个究意,但就在此时,从窗棂望去,一条黑影从裴先生的房间里闪出,之后一切又归于寂静。
第二天,自清早至黄昏,裴先生整整睡了一天。
裴先生醒来时,一轮幽幽圆月正从对面青风山岩巅冉冉升起,洒下如水的清辉。吃罢饭,裴先生极平静地对二爷说;“二爷,我想出门几天,去办一件要紧地事情。”二爷听罢,略感诧异,问道:“几时回来”?回答说:“多则半月,少则十天。”又问:“几时动身?”答:“就在今夜”。二爷握住裴先生的手,说:“老弟保重”。裴先生亦握紧二爷的手,说:“我己雇了一村姑,明早过来照料,二爷也请保重。“言罢,开门乘着月色而去。
数日后的一个深夜,果又剩着月色归来。不过那情景却令二爷十分吃惊:裴先生蓬头垢面,衣衫破烂,满身血迹,极是疲惫。二爷见状并未多问,赶紧吩咐村姑烧好一锅热水,让裴先生洗浴,又将干净衣裤为裴先生换了,取了药及纱布,仔细将伤口一一敷药包扎。
二爷清楚,裴先生肩上及腿上伤口,均为一枪一弹所伤及。每日夜深人静,二爷必亲自为裴先生擦洗包扎。二爷精通医道,又悉心照料,裴先生伤口渐渐痊愈。
就在这年冬天,汤宇怀汤二爷中风而殁。
二爷死后,场上不少人前来凭吊祭奠,但均被裴先生一一婉言谢绝。夜里,裴先生雇请几个场上作苦力的汉子,将二爷一尸一体入殓,抬至大青山脚溪水林子边葬下,然后付了酬劳,将几个苦力遣走,之后就独自在爷坟前静坐……雪片纷纷扬扬,天地一片混蒙。
翌日,二爷坟前静静地摆放着一束野菊花,而裴先生却不知去向。
雪地上,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渐渐被纷扬的雪花掩去……
原载《遵义文学》《茅台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