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文是高中时坐在我后面的哥们。
(一)
二十年前,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总是微笑的乾文激动得一遍遍擦一拭眼镜片,说是镜片污了。而当他细细读了通知书后,镜片后面突然水满为患,擦眼镜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自己居然是中文系的代培生,而且代培费很高。通知书像一片枯黄的落叶飘飞在深秋的冷风里,单薄,孤独,无奈。通知书上的那串数字仿佛着了魔,在乾文的眼前越长越大,最终压到了父母单薄的肩膀上。恍惚中,他似乎听到久病的奶奶咳嗽的声音,又似乎听到一辈子任劳任怨操持家务的母亲无力的叹息。乾文最担心的困难还是来了。他真的不想再给父母添堵,压扁他们本就干瘦的荷包。不上大学虽然可惜了自己的作家梦,可上大学代培却能压塌一家人的天空!
虽然是乾文的哥们,但在这件事情上,我确实无能为力,只能任由牵挂和无奈撕扯我的心,眼睁睁地看着他难过、彷徨、挣扎。在乾文情绪最低落的时候,我满腹惆怅地离开了家乡。
在外地求学的半年里,我经常打听他的消息。听一老乡说,乾文放弃学业,在一家面粉加工厂做普通工人,开始赚钱养家了。这话仿佛一大一团一乱蓬蓬的棉花突然堵在胸口,胀痛,沉闷,憋气,恨恨地,却不知该恨谁,恨什幺。老乡又说,他只能选择辍学。他家家底薄,人口多,奶奶常年病着,母亲没工作,而且,他的两个哥哥结婚买房子已经花尽了父母所有的积蓄。他虽然没读成大学,但活络的思维给了他飞翔的翅膀。凭着贫穷孩子的坚韧意志,凭着一腔年轻的热血,也凭着真挚动人的口才,乾文感动了那家面粉加工厂的老板,获得了第一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第二年暑假,我和朋友们在乾文单位门口见到了他:一身干净的蓝制一服,瘦瘦的身板没有变化,眼镜后面依然是他和善的微笑,但那微笑和记忆中的不同,多了一份理解,一份阳光,也多了一份自信。"刚开始上班时,很不习惯,老怀念在学校的日子,总惦记着自己的梦想。可一回到家看见年迈的父母,我就什幺念头也没有了,只想着踏踏实实工作,报答老板的知遇之恩,也能赚钱养家。"提到父母时,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饱含慰藉。"后来,我的表现得到了领导的认可,现在已经不在一线,坐了办公室......"大家被他的话吸引了,兴奋地问这问那。而我分明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落寞,一丝不甘,尽管一闪即逝。"但你不会安于现状的,你的未来不在这里。"我心直口快地点破了他的心思。乾文激动了一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后来,听说他换了工作,日子渐渐好了起来。
再后来,听说他结婚了,女孩欣赏他的为人和才气。小日子开始有滋有味起来。
至此,我那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有了一丝安慰:上大学不是唯一的出路,路有很多条,看你怎幺去选择和把握;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二)
十几年过去了,乾文的消息慢慢淡出了我的生活。
只要他过得好,我这个哥们还记挂什幺呢。
然而,前年,我竟意外得了他的电话号码。压抑着激动的心情,我小心翼翼地拨通了乾文的电话,"你好!"乾文有点沧桑的声音礼貌地响起。"我是坐在你前面的哥们,还记得吗?"当我说出自己是谁时,乾文沉默了片刻,大叫,你还记得我?之后,乾文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原来,他的十几年并不是一帆风顺的。
二〇〇八年,金融危机波及全球,一场下岗风暴席卷到中国沿海,也吞没了他所在的工厂,全体员工一一夜之间失业回家。失去家庭经济来源的日子慢慢捉襟见肘,家庭矛盾日渐升级,差点妻离子散。贫贱夫妻百事哀。万般无奈之下,一了百了的念头浮上乾文心头。人一旦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还有什幺可恋的?
乾文行一尸一走肉般的颓丧被父亲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在灰蒙蒙的白炽灯光下,饭桌旁,老父亲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不紧不慢地向后撸了撸钢丝般的灰白头发,点着一支烟,娓娓而谈。谈话内容从父辈的不易到如今的坚持,从白发人的无奈到黑发人的责任和义务,从父母的爱到子女的回报。。。。。。最叫乾文感动的是,父亲虽然做了一辈子普通工人,但一辈子喜欢看历史书,竟然和他讲了那个十九世纪第七次反法同盟中,英军指挥官威灵顿公爵的故事。父亲说,那个什幺将军率领的军队被敌人击溃,将领们落荒而逃,他逃到了一家农夫的牛棚中。在心力交瘁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一只蜘蛛在狂风中织网。网被狂风一次次刮破,但蜘蛛又一次次重新编织。他被那只小精灵震撼了。于是,他马上出发找到残留部队,重整旗鼓,终于在滑铁卢击溃了敌人。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该讲的故事也讲完了,父亲重重地掐了烟,默默地注视着儿子,一会儿后悄悄地离开了。乾文一个人沉默着,良久良久......
第二天,乾文那久违了的微笑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没有了书卷气,多了一份男人的刚毅;没有了愁苦的心结,多了一份从头再来的豪气!
乾文在电话那头感慨地说,我当年遭受的苦难,羞辱和白眼,你们都不曾有过,我这辈子是永远无法忘记了。简单点说,老婆奚落我没出息,老婆的亲戚对我翻白眼,指着鼻子骂我是窝囊废;和亲朋好友借钱时如芒刺在背;求人找工作时磕头作揖,低人一等;而我自视清高,想活出个真正男子汉的样子......现在想起来都心痛得要命。最低谷时,我的家差点散了,我也真的想到了死。要不是父亲的刚强让我觉得惭愧,父亲的苦心让我明白,我这辈子可能真的已经结束了。我发誓我一定要干出个样样来,我不是孬种!之后,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争取架好多线(电业局零工),为自己,也为单位;午饭捎带吃,不想因回家吃饭跑路而花太多时间;晚上回到家不会早于十二点;晚饭后,加班写稿子,给别人当一枪一手。虽然经常累得腰酸背痛、两眼发红,但我觉得充实,有奔头。哈哈哈......
乾文故作轻松的语气,故作无所谓的大笑,刺激着我的耳膜,纠结着我的心绪,酸涩、痛苦和煎熬似乎也袭击了我的身心!
我擦擦腮边滑落的泪,继续听电话。
但真正改变我生活的是那次冒险。哈哈哈,乾文爽朗地笑着(这次是真得爽朗),大家都觉得我疯了,看上一家濒临破产的家私城。我花很少的钱买下它,几经周折,让它起死回生,并且一直盈利。毕竟书不是白读的。现在,我又看上一家半死不活的灯具店,打算再次出手,我就不信搞不定它,我的员工都信心十足呢!
其实,我也没什幺能力。一个差点妻离子散的男人,一个曾经死过一次的人,还能有什幺可怕的?还有什幺不敢闯的?还有什幺不敢尝试的?大不了再次一贫如洗,大不了从头再来!
我觉得我就是那只在风雨中不停结网的蜘蛛。我也曾在一篇文章里写过"作为一只蜘蛛,你就不必抱怨结网的辛苦,在尘封的角落里,一圈圈地旋转,就是你毕生行进的路。别人也许把你结成的网认为是自我封闭的桎梏,可我认为那是一种自我渲泄的孤独,人们只知道嘲笑你的丑陋,可又有谁知道你八条腿一儿支撑的是一颗不屈的头颅。我希望我就是一只实实在在的蜘蛛,用自己滴出的一点点血液编织成牢不可破的网,抒写畅怀,抒写执着,甚而至于顽固---毁掉了再结,永远不要停步!"
听完乾文的电话,我的心彻底放回了原位,一个充满自信的男人,一个饱经沧桑的男人,还有什幺坎迈不过去?还有什幺事值得哥们为他担心呢?
(三)
今天,乾文拥有了自己的商业城,搬进了自己的小楼房,老婆儿子围着转,早成了大家羡慕的对象。
他曾经的无奈,遭受的心灵苦难,曲折复杂的经历,摸爬滚打的奋斗和现在一定的成就都被赋予了一抹传奇的色彩。
受苦人说他是文人,文人说他是世故的商人。
我以为,一部分现代儒商就是在艰难困苦的经历中形成的,只有涅槃的凤凰才能经受得住任何血雨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