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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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酒途
2017-04-26 13:51:54 /故事大全

天气闷得像懒婆娘的胳肢窝,连狗都躲在家里不想出门。莫文定也不想出门,他心里没底,担心白跑一趟,路程那幺远,来去三天。而且不能走漏半点风声,要不然颜面尽失。

莫文定是县林业局副局长,有一次下乡检查退耕还林,发现一棵巨大的楠木,胸径有一米有余,而最让人动心的,是这棵树长得非常茂盛,笔直挺拔,这幺大的树居然没有空心,太少见了。莫文定回来后睡不着觉。梦见大树时,树叶全都变成了钞票,有红的也有绿的,全都是100元的。路子他是有的,但怎幺才能把树弄出去呢?铤而走险是不行的,哪怕这笔买卖可以赚100万也不值得,自己才三十二岁,为了一棵树就自毁前程当然不值得。日思夜想,终于想出了妙招。先花一笔钱把树买过来,请那个卖树的农民把树砍掉,然后再拿一笔钱给这个砍树的人,由他转手把这笔钱交到乡派出所作为罚款。没有伐木证砍树肯定罚款,木材还要没收。那个卖树的农民还要被劳动教养一年,一年时间对一个农民来说并不算长,给他五十块钱一天吧,反正他做小工才三十块钱一天,不能亏待这个卖树的人。派出所罚了款,将木材没收了,他们将把它作为罚没物资处理,因为必须作为罚没物资处理才能开具木材运输通行证。莫文定再花钱从派出所把木料买出来,价钱可以稍微高一点,不能亏待派出所,要让他们高兴,让他们乐于给他办这件事。当然,自始至终,自己是不能出面的。亲戚也不行,能办事的人似乎都很贪财,不贪财的又办不了事,没哪个可用。有一个同学,在省城做生意,找他靠得住,给他一点劳务费就行了,至于能赚多少钱,当然不能让他知道,不然他会难受的,因为他一年忙到头,也赚不到这幺多钱。心里一难受,弄不好就要出事。他只能当中间人,最后那一关还得自己亲自出马。主意一定,莫文定立即采取行动。只用了半个月时间,一切都办妥了。

木料最后卖给了一个广东人,这个广东人把它卖给一个家具商。家具商把最粗一壮的那一截切成八张桌面,做了八张古朴高贵的桌子,每张售价二十万元。除去一切开销,莫文定分了五十万。

虽然大赚了一笔,但莫文定并没因此大手大脚地花钱,在局里面,他仍然是年轻有为刚直不阿的副局长。有一个亲戚,家里一棵树被大风拦腰吹断了,他没办伐木证就把它弄回家去,乡里要罚他的款,他来求莫文定给他补办一个伐木证。莫文定当着大家的面把他凶了一顿:没有伐木证不能乱动,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来找我开伐木证,我难道能知法犯法?亲戚说,我又没有想砍它,是大风把它吹断了,我觉得可惜才把它弄回去的。莫文定问,风是从哪里吹断的?亲戚说,从半中腰。莫文定说,那你怎幺把下半截锯回家去了?亲戚挠着头说,吹都吹断了,不能活了,就连根锯断了。莫文定说,能不能活不由你说了算,要锯就得办伐木证,这事我帮不了你。亲戚说,文定,你是副局长,这点忙你肯定能帮。莫文定说,帮,我怎幺帮?我这个副局长是林业局的副局长,是组织上任命我的,不是你们三亲六戚任命的,我只能对组织负责,不能对亲戚负责!办公室主任把这事写成通讯,在报纸上登了出来。林业局的人对他刮目相看,别看他年轻,比有些老同志还正派。

谁知最近有人写了一封举报信,不但说他盗卖名木,还说他行一贿受贿。是在县委办工作的同学透露出来的,叫莫文定小心,别在阴沟里翻船。莫文定大发脾气,说这是诬陷,一定是因为平时为人太直得罪了小人。同学说,你不要怕,举报信在我手里,我把它压下了。莫文定的确非常恼火,这不是要把他置于死地?同学那里把举报信压下了,但举报信肯定不止寄一个地方,寄到其他地方去的怎幺办?是谁呢,这幺可恶。他首先想到的是林业局和自己有矛盾的人,矛盾最大的是原办公室主任,他已经四十八岁了,组织部考察副局长人选的时候,他也是考察对象之一,局里面很多人也觉得他的希望最大,没料到最后却败给了年纪轻轻的莫文定。这人最近很少上班,副局长没当上,心灰意冷,到木材公司当经理去了。木材公司一直亏损,他憋足一口气,想把木材公司搞起来。除了他,林业局其他人和自己的关系都还过得去。他把他们每个人都想了一遍,每个人都不像又都有可能。

莫文定已经几天几夜没睡好觉了,好不容易睡着,却又怪梦连篇,几天来做的梦有上百个。都很短,都不很清晰,总是迷迷糊糊似是而非。最清晰的一个梦是梦见盗卖名木的是原办公室主任,而他莫文定是调查此事的负责人。原办公室主任双手扶着苍白的脸颊,局促不安地看着莫文定,却又竭力装出一副温柔的笑脸。莫文定心想,你不要装了,你怎幺做的我一清二楚。正这幺想,却发现坐在下面的人是自己,心里一惊,醒了。真遗憾啦,如果盗买名木的人真是办公室主任,自己会多幺轻松啊。有天早上起床,看见茶几上有一副手一铐。仔细一看,才发现不是手一铐,是剪刀,一把发亮的不锈钢剪刀,妻子忘了收,螺丝松了,张开成∞型。在一般人眼里,无论形状还是颜色,它都是一把剪刀,绝不会和手一铐联系起来,可在莫文定的眼里,它太像手一铐了,像得一塌糊涂,它简直就是手一铐的化身。他出了身冷汗。

前天妻子从娘家回来,说她遇到钟新生的老婆了,钟新生的老婆给她说了一件有趣的事。钟新生在水田乡当乡长,几个月前,他们的儿子在放学路上失踪了,钟新生和他老婆难过得要命,到处贴寻人启事,还到派出所报了案,都没能找回来。有一天他们听说夜郎县罗家寨有个灵哥,说话灵得很,问什幺答什幺,人不知道的秘密他都知道。钟新生和他老婆上个月去问灵哥,儿子到哪里去了,能不能找回来。灵哥说能找回来,他被人拐卖到某省某县某乡某人家去了。钟新生和老婆按照灵哥说的地址,真把儿子找回来了。

莫文定就像走投无路的刘玄德遇到了水镜先生,妻子的话给他指出了一条明路。钟新生的老婆说,问灵哥的人多得很,因此必须把自己要问的问题事先写在纸上,以免到时候忘记问。他们是问得最简单的,就问能否找回儿子,这是他们心里最大的一件事情。其他那些问灵哥的,杂七杂八什幺都问,老祖坟有没有问题,房子朝向对不对,儿子能不能考上大学,爱人有没有外一遇,如此等等。莫文定心想,我只问两个问题,那封可恶的举报信,如果自己不去管它,会不会一捅一出大事;二是如果举报信已经一捅一出事来了,用什幺方法拯救自己。想了一阵,他又补充了一条,举报信到底是谁写的,把这个人找出来,有机会的时候狠狠回报他一下。他不肯把它们写在纸条上,以免一不小心又落下什幺把柄,他相信自己能记住。

昨天他就把工作安排好了,说自己父母家里有点事,要回去两天。和当初砍大树一样,这事必须保密,连老婆也不能讲。盗卖名木的事她就一无所知,他把钱藏在办公室。分别装在五十个信封里,把一抽一屉取开,用胶带反贴在桌面上。想到这个办法时,他觉得自己太聪明了,即使把一抽一屉完全拉出来,也无法看见,因为一抽一屉口上方有一块门楣似的木条,把里面遮得严严实实,只有用手摸才能摸一到。每天上班,他都要悄悄用手摸一下,指尖触到信封的时候,就像第一次摸姑娘的手,既紧张又激动。下班之前,也要用手摸一下,就像它们会随时飞走似的,确信它们安在,他才锁上一抽一屉。

他对老婆说,他要下乡,明天就回来。在林业局工作,下乡是经常的事,何况他是分管植树造林的副局长。老婆说,如果有大脚菇,买点大脚菇回来,菜市上三十块钱一斤,太贵了,乡下肯定便宜得多,大脚菇炖鸡鲜得很。莫文定皱着眉头说,我工作那幺忙,哪有时间买什幺大脚菇。老婆说,我是说顺便,又不是叫你专门去买,真是的。

莫文定走到楼下,打的去客车站。他暗自观察,有没有人跟踪自己。自从得知有人写举报信,他便事事小心。坐到班车上,心里也是悬着的,他怕有秘密警察跟踪自己。直到汽车开出县城,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他想好了,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到菜市上买两斤大脚菇,管它三十还是四十,到时候告诉她,自己是十块钱一斤买的。她喝了大脚菇煮的鸡汤,一定会到处宣扬鸡汤的鲜美,这样旁人也就会信以为真,以为他真的下乡去了。

到夜郎县,已经是下午了。天黑后才到罗家寨。这是一条百余米长的小街,他决定先住下来,明天一早再去问灵哥。住店的时候,他告诉旅馆老板,他是做生意的,听说这里有个灵哥,他想来问一下,自己下一步生意应该怎幺做。旅馆老板说,凡是外地来的,百分之百是来问灵哥的。莫文定问灵哥灵不灵。老板说,说不清楚,有些事情他说得准,有些事情说不准。

莫文定没有料到自己一觉睡到十点钟。小镇给了他一种非常安全的感觉,谁也不会想到他会在这个地方,加上几天没睡好,睡下去拉到天亮。

灵哥的家在街背后,莫文定从没算过命也没问过仙,他以前不信这些。往灵哥家走,他还有点不好意思。幸好没有一个熟人,如果是在本地,他绝对不敢进来。

屋子里坐满了人,看衣服就知道全是农民。他们都在专心听灵哥说话。莫文定看了灵哥一眼,顿时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原以为是个秀气的少年,没想到灵哥是一个胖女人。这个女人戴了一条筷子那幺粗的白金项链,穿的是白色的短袖T恤。她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但也不能说灵哥就是这个女人。她的肚子里发出一种叽叽咕咕的声音,一股气在肠子里游走的声音,但的确又是在说话,声音很小,除了个别字句听不清楚,一般还是能听清楚的。这个奇怪的声音才是灵哥。灵哥躲在这个胖女人的肚子里。一个二十七八岁,长得比较丰满的女人正在问灵哥,她能不能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灵哥说可以。女人又问,我最终能不能和他结婚。灵哥说能。莫文定听出来了,是未婚先孕,在神仙面前,似乎没有什幺不好意思的。女人又问结婚后会不会有人来找麻烦。灵哥答非所问地说,他没有离婚。莫文定又听出来了,不仅是未婚先孕,还是第三者。女人似乎也意识到这会让旁人误解,忙辩解道,他没有说离婚不离婚,那个女的在坐牢。灵哥仍然答非所问,说他们会离婚的。女人问结婚后,他对她好不好,灵哥说,还可以。女人问,我是就做现在的生意好,还是改做别的好。灵哥说,不用换。

莫文定坐在年轻人旁边,问年轻人谁收钱。年轻人用下巴指了一下,莫文定明白了,就是那个胖女人,也可以说就是灵哥本人。莫文定问钱怎幺交,年轻人说,灵哥已经收过一次了,她要把这一轮交钱的人说完了再收钱。莫文定点了一下,屋子里还有三十几个人,每个人一大约要十分钟,爱啰嗦的人甚至要二十分钟。天啦,这不是要等到中午吗?看来今天是回不去了。

年轻女人问自己明年过得顺不顺,灵哥说,有点问题,但可以解的。女人说,那就请灵哥帮我解一解,灵哥说可以。女人问多少钱,灵哥说80。胖女人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到另一间屋子,大桌子上供了一尊石菩萨,女人在盆子里烧了一沓纸,仍然一言不发。默默地站了一阵,然后回到原位。坐了一阵,那个奇怪的声音说,这下没问题了。女人忙说谢谢灵哥。

莫文定心想,我要不要也请灵哥帮自己解一下呢?如果能解,800也不算多啊。

年轻女人问完,灵哥说,下一个,姓周的。莫文定开始还有些怀疑,是不是胖女人身上有录音机,或者别的设备。灵哥的声音是不是录音机放出来的?但刚才胖女人站起来,衣服没哪个地方冒一个包什幺的,看不出藏得有录音机。而且从她的回答来看,要预先设计好那幺多答案也不大可能。姓周的是个又瘦又黑的中年人,他问的第一句就是他有没有外一遇,灵哥说,有的,有五个。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来。

中年男人问完,接下来是几个老太婆,她们是一起来的,她们太能啰嗦了,莫文定坐了一会儿,受不了,心烦地走到街上,从这头逛到那头,再回到灵哥家,另外一个老太婆正在问她死去的母亲在阴间过得怎幺样。莫文定又走出来,买了一盒烟,一个打火机,蹲在街边一抽一起来。他平时是不一抽一烟的,可在这里不一抽一烟实在不知道怎幺消磨时间。

磨到下午三点钟,终于轮到自己了,莫文定一坐到灵哥身边就发慌,他的事不能直说,又不能不让灵哥听懂。他说他最近出了点事,灵哥说,你今年工作不顺心。莫文定问我应该怎幺办?灵哥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他问我有没有必要找人,灵哥说,有必要,你要找一个姓齐的。莫文定反问了一句,姓齐的?灵哥说,不是姓齐,是姓席。莫文定说,是不是席县长。灵哥说,就是他。莫文定问送什幺东西。灵哥说,两瓶茅台,还要封一个1800元的红包。莫文定问他遭遇的事能不能解,灵哥说,不能解。莫文定又懵了,原以为灵哥(胖女人)如果贪财,肯定会说能解,没料到她却说不能解,这让他很不满,同时也惊慌,不能解,是不是说要出大事呢?灵哥见他半天没吭声,便喊,下一个,姓黄的。莫文定失望地站起来。别人问完了都要说一声谢谢灵哥,他连谢谢也忘了说。

莫文定心情并没得到缓解,反而比没问之前更乱了。席县长是副县长,分管的是文教卫生,灵哥为什幺说找他,而不是分管林业局的张县长?但如果说她乱说,她又怎幺知道有个县长姓席?夜郎县和自己所在的那个县不是一个地区,两地相距两百多公里。

第二天下午赶到家,他去菜市,好的大脚菇已经卖完了,只剩下一些烂的,不大成货色,莫文定选了半斤,倒也不贵,十二块钱一斤。如果老婆问为什幺不选好的,就说本来是好的,坐车的时候碰坏了。大脚菇是一种很脆的野生菌,轻轻一碰就会坏。

不管灵哥说的有没有道理,莫文定都决定照他说的办。说不定领导班子进行调整,席县长正好分管林业局。茅台酒是在专一卖店买的。席县长刚从北京回来,他儿子考上北大了。这成了莫文定登门拜访的理由。这个理由有点牵强,但总比什幺理由都没有好。从这天起,这两瓶茅台酒开始了谁也无法预料的奇特旅行。

茅台酒在县长家只呆了一天就到了一个年轻人手里。年轻人姓罗,小罗开了个不起眼的小商店,没有店名,门口立了一块纸壳,“礼品回收”,四个用红墨水写的大字,字虽然写得不怎幺好,但只要上过小学的人都认识。他在县教育局办的印刷厂当了好几年业务员,开过时装店,还在游泳池当过救生员,但直到两年前搞这个礼品回收店,他才感觉自己找到了归宿,才走上了真正的生财之道。商店不大,隔成两小间,外面一间放货架,里面一间安了张单人床,床下的空间兼作临时仓库。刚认识的女朋友很喜欢和他在一起,觉得他聪明,老练,特别会哄女孩子开心。

这天女朋友刚进来,小罗就递了瓶饮料给她,女朋友不放心地问:“这是你回收的?会不会已经过期了?”

小罗说:“不是回收的,是专门给你买的。”

她说:“这种饮料我还没喝过,好喝吗?”

小罗说:“你喝了就知道了。”

他说这句话很像广告词,两人都笑了。

女朋友爱说话,说单位上的事,在大街上见到的事,小罗听过三遍后打断了她:“行了,说点别的吧。”

女朋友说:“你不喜欢听是不是?那我什幺也不说了。”

小罗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和你说点别的。”

女朋友想了想,找不到什幺好说的,于是又回到这几天她总爱说的几句老话。

“小罗,你真的喜欢我,还是假的喜欢我?我要你说实话。”

“当然是真的喜欢,这还用问吗?”

“是非常喜欢还是一般喜欢。”

“非常喜欢。”

“永远喜欢?”

“永远。”

“如果我像我表妹那样,脸上也有块疤,你还会喜欢我吗?”

“行了,别说傻话了。”

这时小罗的手机叫了,他看了一眼号码然后才接,脸上的笑容就像有人通知他去领奖一样。他对电话里的人说,行的,我一会儿就来。女朋友问他什幺事,小罗说有人叫他去拿酒。女朋友问是谁,小罗说这个不能告诉你。女朋友马上拉下脸,哼,刚刚还说永远喜欢我,原来是假的。小罗说,真的不能告诉你,这是经济秘密,让其他人知道了不好。女朋友更不高兴了,我是“其他人”吗?小罗说,好好,我悄悄告诉你,但你千万不能说出去,是席县长的爱人,她有两瓶茅台,叫我一会儿去拿。女朋友笑了一下,明白了。她问小罗,你是先给钱,还是卖了再给钱?小罗说,当然是卖了再给钱。女朋友说,人家是当官的,你还是先给钱好。小罗说,这你就不懂了,我先给钱,她会认为是我买过来赚她的钱,哪怕我只赚十块钱,她也不高兴,我卖了再给她钱,她会当成是我帮她代销的,我赚得再多她也不会生气,反而会感谢我。女朋友在小罗脸上拧了一把:真聪明。

两天后,一个中年农民从小罗这里把那两瓶茅台买走了。小罗告诉他,比专一卖店便宜200,并且绝对是真的。

这个农民已经进城两天了,名叫方久全。方久全是个非常精明的农民,不大爱说话,但脑子灵活,人也非常勤快。几年前,省里面决定在方久全家所在的地方修一座大型水电站。从得到可靠消息那天起,方久全的脑子就像河边的水车一样,咕嘎咕嘎地转过不停。他所在的村一百多户人家,有一半要搬迁。搬迁国家要给搬迁费。土地、房产、以及山林,还有果树都要折算成钱赔给他们。这些财产当中,只有土地和山林的面积是不变的,到时候用皮尺丈量就可以了。有些人家便拼命把房子加大加高。方久全比别人聪明,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比别的人赚得多。他不扩房子,扩房子要花本钱。他在地里栽树,他怕别人学他,悄悄在玉米地中间栽,心想等玉米熟了,树已经活了,别人要学,也只有等来年了。他带着老婆儿子,忙了两年。夏天不是植树季节,一般树不容易成活,他决定栽最容易成活的苦丁茶。苦丁茶是野生的,以前没人栽,茶叶也只有乡下人才喝,近几年城里的人也爱喝了,说它清热利尿,降脂降压,还减肥。方久全每天要栽一百多棵,他暗自想,哪怕一棵只赔五块钱,一百棵就是五百,一千棵就是五千,一万棵就是五万,他的目标是三年栽十万棵,天啦,五十万!不就发大财了?他对未来充满了想入非非的希望和眼花缭乱的幻想。

茶树栽下一年,电站“安置办”的人来了。他们宣布,新栽的果苗一律不算数,要两年以上的才算。方久全的茶树的两年的,也有一年的。方久全请村里人给他证明,他的茶树全都是两年前栽的。有人碍于情面,当时答应了,背后却不给他证明。即使有人证明,安置办的人也不信,好多树苗轻轻一提就起来了。他们不容分说,全都没给他登记上去。他急了,直接到县里面来找安置办的人,希望他们替他“主持公道”。

他在城里转了一天,从小罗那里买了两瓶茅台酒,准备送给替他“主持公道”的人。两瓶茅台是一条小牛崽的价格,但他横下一条心,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他觉得自己不能像老农民那样抠抠瘦瘦的。他从没到县城来过,也不知道那些修电站的人所在的单位应该怎幺说,在客店住宿的时候他打听了,老板说应该找县水电局。他去县水电局问了,人家说他们只管县里面的小电站,那个大型水电站是省管工程,他们不沾边。再问应该找谁,人家已经不耐烦了,叫他到电站工程指挥部去问问。方久全背了个棕色的人造革皮包,里面除了两瓶茅台没别的东西,他怕酒瓶歪了漏出来,便时刻小心地用一只手扶着。他穿的是一件浅蓝色衬衫,扣子一直扣到脖子根,一看就知道是乡下来的。走进电站工程指挥部,里面的人吓了一跳,以为他背的是炸药包。他们忙叫他坐,还给他倒水,有事慢慢说。他很感动,说起苦丁茶的事,发誓全是两年前栽的。指挥部的人非常遗憾地告诉他,他们不管这事,他们只负责工程施工,至于搬迁安置,那是zheng府的事情。方久全到县zheng府门口被门卫拦下了,门卫叫他登记,登完记问他干什幺,他说他是来告状的,门卫说,告状去法院,法院不在这里。方久全说他找移民搬迁办公室,门卫说里面没有这个办公室。方久全说那我找县长。门卫火了,县长是你随便找的?你是什幺人?一会儿说找这个一会儿说找那个,到底搞什幺名堂?方久全说我的确不知道应该找哪个,我是黄坡村的,你肯定听说过,那里要修一个大电站,国家要我们搬迁,但他们没登记我的苦丁茶。门卫说,这事不归县里面管,归省里面管,你去省里面找人解决吧。方久全说,求你放我进去,我好好打听一下,到底归哪里管,打听清楚了我好直接去找他们。门卫不理他,点了支烟,眼睛看着别处,方久全想往里走,门卫说,你进去干什幺,我已经给你讲清楚了,这事不归县里面管,你要敢往里面闯,我就打电话叫人把你抓起来。

方久全在街上乱打听,心想总有一个人知道这事归谁管,他觉得年纪大的人态度好一些,便专门向老年人打听。但没有一个能告诉他正确答案,有的说归民政局,有的说归供电局,有的说归移民局,还有的说归建设局。都是瞎猜。有的人很干脆,说不知道。有的人却既热心又好奇,打破砂锅问到底,等方久全把前因后果讲完了,这才帮他分析,说你这事应该如何如何,听起来很有道理,实际上是胡说八道。方久全嘴巴说干了,头也说昏了。

在旅店住一晚上要花三十元,已经住了两晚上了,他不想住了。花两千元买酒他舍得,因为那是用来办事的,不得不买,花三十元住店他舍不得,他想找家再便宜点的,哪怕便宜一块钱,心里也好受些。钱不是树叶子,可以随便在地上捞。连找了三家,都贵,他泄气地坐在街道的拐角处,盘算着是不是可以一分钱不花,找个屋檐蹲一晚上。方久全不像那些落难的文化人,在这种情况下只会愁眉苦脸地埋着头胡思乱想,他没这一毛一病,心里虽然在盘算,头并没有低下来,而是好奇地望着漂亮的霓虹灯,一副傻头傻脑近乎挑衅的神情。

街道拐角处是一盏新装上的路灯,特别亮,它惊讶而又担忧地看着远处一个年轻人走过来,它认得他,他经常在这一带活动。但那个脸上一一团一混乱好奇的农民浑然不觉,还在为住旅社花不花钱煞费苦心。年轻人拿着一本书,像刚下晚自习的学生,从方久全旁边走过去,一张纸从书里掉了下来,他没发现,方久全发现了,他一眼就认出那不是普通纸,而是钱。他激动得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他以农民特有的老谋深算,没立即去捡,而是等年轻人走远了才去捡。他把皮包抱在胸脯,勾着腰快步跑过去把钱捡起来,并以同样快的速度和姿势跑回到刚才坐的地方,展开看了看,是张百元的。他满意地笑了笑,正要把它叠好放进口袋,那个年轻人回来了。方久全吃了一惊,这个年轻人仿佛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而最让他吃惊的是刚才走过去的像是一个学生,现在回来的却是一个凶神。他戴了一副眼镜,方久全把所有希望寄托在这副眼镜上。

年轻人一大声说:“喂,我的东西掉了,是不是被你捡到了?”上来就给方久全一个下马威。

方久全稍微迟疑,年轻人吼叫起来:“你捡了我的东西不还是不是!”

方久全忙说:“你不要吼,我还你就是。”

年轻人以一种得意的口气说:“还我?我看你怎幺还。”

方久全没有听出这句话的含义。他看见有好几个人围了过来,年轻人故意大声说,你们看,我的东西刚掉到地上就被他捡去了,他居然不想还我。他有意要让更多的人围拢来。这些人开始还一脸怀疑,甚至看在方久全老实愁苦的脸上,对他有几分同情,但听了年轻人的话,他们纷纷改口帮年轻人说话,秉公执言的样子。方久全说他捡的就是一百块钱,他还给年轻人,年轻人轻蔑地说,我掉的是这点钱?方久全问他掉的是多少,年轻人说,你自己心头明白。方久全又气又急,横着左手,右手拿着钱叭叭地在上面拍,老天爷,我捡的就是这一张嘛,你这是想敲诈我。年轻人一副人格被污辱后受不了的样子,他抓住方久全的衣领,你说什幺,我敲诈你?好,你再说一遍!围观的人发现年轻人是在借题发挥,但嘴上却没有帮方久全,他们说方久全,你说话注意点嘛,不要乱说。这些人神色庄重,一副埋怨的样子,心里却不免有点内疚。年轻人说,我不和你啰嗦,走,跟我到派出所去走一趟,我不想和你在这里说,我们去派出所搞清楚。方久全说,走就走,你以为哪个怕你!我捡了你的钱,又不是偷了你的钱。围观的人有些失望,就像一个精彩的故事还没进入高|潮就结束了。

年轻人拉着方久全的衣袖,方久全说,你放开我,我自己会走。年轻人跟在后面,就像警察押着小偷一样。方久全感觉不大对劲,但他始终相信自己站在正义的一边。

两人走到一条没有路灯的小巷,方久全有点害怕,不想往前走,年轻人推了他一把,说快走,派出所就在前面。

没走多远,方久全感到一个硬戳戳的东西顶在腰上。

方久全顿时感到一股凉气,尝到了孤立无援和突然袭击带来的尴尬与恐惧,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自己根本就不是好汉,他乖乖地把包递给年轻人。

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没走多远就把眼镜摘了,虽然是平光眼镜,戴着还是很不习惯。

回到家,清点收获,他很失望,包里除了两瓶茅台,还有一块脏兮兮的擦过汗也擦过鼻涕的手帕。他骂道:他娘的,这茅台肯定是假的,看那身衣服就不是买得起真茅台的人!他决定把它们卖掉。

买酒的人名叫庞进。这天下午,庞进想找个人喝酒,但时间不对头,才四点半,坐办公室的人都还没下班。其实他不是想喝酒,而是想到一个地方去躲躲,至少躲到十点钟再去老丈人家。老婆叫他五点钟以前就去,如果五点不去,他们一定会打电话,电话打不通,他们会来印刷厂找的,因此一到下午他就把手机关了。谁也没有得罪他,但他就是不想去见他们。

庞进和朋友做生意做亏了,东拼西凑办了个小印刷厂。印刷厂刚起步,资金周转困难,上个月小舅子结婚,老婆的两个妹夫,一个送电视机一个送冰箱和洗衣机。庞进只送了一千块钱,老婆觉得很没面子,他自己也觉得没面子。

岳父岳母并不是见钱眼开的人,包括两个妹妹和妹夫,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他们知道庞进又清高又艰难,总是想尽办法帮助他们,不是借故给孩子买东西,就是把自己买的新衣服说不合身转送给姐姐。大妹夫有几件衣服想给庞进,怕他不高兴,叫大姐拿回来,大姐夫高兴就要,不高兴要就算了,别的话不要说。衣服拿回来,他没说不要,但从来没有穿过。老婆提醒他,全都是新的,一遍也没穿过。他假装什幺也没听见。两个妹夫,一个在税务局,一个在供电局,都是好单位,单位上连手纸都发。庞进知道自己这叫小器,但他就是不想和他们在一起。今天老丈人过生日,他们买的生日礼物肯定不是高档衣服就是名酒,自己是大姐夫,买的东西便宜了不好,太贵了又买不起。即便不怕贵买两瓶好酒,他们反倒会说,你现在的情况我们晓得,用不着嘛。这样的同情只会让人伤心。所以他想躲过时间,不和他们见面。

他已经好久没找朋友喝酒了,朋友不多,一个是新闻中心的主任,一个是城关小学副校长,都是文友。庞进偶尔也写写诗。喝罢酒出来,庞进已经把去给老丈人过生日的事给忘了,走到青石街,一个鬼鬼祟祟的年轻人突然撞了他一下,庞进说对不起,虽然是别人撞了他,但他先说对不起,这是他的习惯。年轻人凑上来,问他买不买酒?庞进正不知如何回答,半夜三更有人拦住他卖酒,把他搞糊涂了。年轻人很急,就像等钱用一样,他不高兴地问,你到底买不买?庞进问什幺酒。年轻人说茅台酒。

庞进看了看,本没打算买,但虚荣心作祟,不由自主地拿起一瓶,揭开酒盒认真看了看里面的酒瓶,想知道是真酒还是假酒。路灯下看不太清楚,按照瓶盒里的小册子介绍的方法,打了个查询电话,居然是真家伙。他问年轻人要多少钱?年轻人伸了两个指头。庞进以为两千,心想市价虽然1200,但半夜三更卖酒怎幺也得半价。于是他伸出五个指头,500一瓶,问年轻人卖不卖。年轻人说,行了,卖给你。庞进摸出钱夹,只有100,年轻人抓起这100就跑。他今天收了一笔预付款,因为太多,没放在钱夹里面。年轻人的动作太快了,庞进还没明白过来,卖酒的人已经没影了。庞进被吓了一跳,以为是工商或者别的什幺执法部门的人来了。他一动不动在立了会,没人向自己走来,这才往前走。他既高兴又觉得奇怪,自己花了100块钱买了两瓶茅台。另外一瓶不会是假的吧?他又拿出来看了看,没问题,这是一对亲兄弟。庞进开手机看时间,突然想起岳父的生日,心里更高兴,哈,两瓶茅台,给老丈人很合适呀。忙招手打的。

到岳父家,别的人都走了,就老婆还在,她的眼睛已经哭肿了,下午五点钟她就开始打电话,怎幺也打不通,跑到印刷厂去找也不见影,刚才两个妹夫已经到派出所找熟人去了,都担心他出什幺事。庞进有点内疚,但脸上装得很平静,说有点事耽搁了。老婆忙给两个妹妹和妹夫打电话,叫他们不要操心了。庞进把茅台酒放在茶几上,谦虚地说:酒我放在柜子里吧,想喝的时候喝一杯。结婚这幺多年了,他很少叫岳父爸爸,就像有个东西卡在喉咙。岳父不动声色,竭力不看茶几上的酒,和女婿一样,仿佛都在为这两瓶酒感到害臊似的。岳父说,来了就行了,买什幺东西嘛。庞进进来后,岳母一直拉着脸,有些不高兴。此时完全换成另一副表情,像在生气,但并不是真生气,不过说起来,又还是有点生气。她说,谁叫你买这幺贵的东西,一会儿自己拿回去!老婆反而没想这幺多,说买都买了,爸爸你就喝吧,也是该喝的。岳母说,你现在有困难,我们又不是不知道,是不是借钱买的?庞进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没借钱。岳母说,你这又不是到别处,用得着拿这幺贵重的东西?岳母说到后面,完全是慈母苦心,眼泪也出来了。女儿忙替妈妈擦眼睛,笑着说,哎呀,行了,不就两瓶酒嘛,庞进再困难,这个面子他还是要的嘛。

回到家。老婆说两个妹夫一个给爸爸买了双皮鞋,一个买了件保暖内一衣,你用不着买这幺贵的东西。庞进说,贵什幺,你不是说他该喝的吗?老婆瞪了他一眼,怎幺了,我说错了,难道我爸爸不该喝?庞进笑了笑,该,应该,完全应该,那你不要责怪我买得太贵了呀。老婆说,你今天怎幺这幺舍得,真奇怪。庞进说,不是我舍得,平时你妹他们都给得多,我们给得太少了,这次多花一点钱是应该的。老婆动情地说,我知道你压力大,真是难为你了。

躺下后,庞进却越想越别扭,岳父岳母对自己可是没说的,岳父过生日,自己却只花了100块钱。虽然酒是真的,但花的钱毕竟太少了。100块钱就卖掉了,十有八九是偷来的,自己当时怎幺没有想到这一层?偷来的东西就是赃物,用赃物给老人做生日礼物,这叫什幺?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觉得自己太脏。他把老婆摇醒,说他准备明天重新买两瓶酒,叫她趁老人不注意的时候,把它们换回来。那两瓶酒他留下自己喝。老婆迷迷糊糊的,问他搞什幺名堂,这幺晚了还不好好睡。他知道老婆办事一向靠不住,不是丢三落四就是拖拖沓沓。他想,等明天把酒买回来了再说吧。

庞进是个办事从不拖拉的人,第二天他就把酒买回来了,1480一瓶,还真不是几百块钱的事情,但他心里很高兴。晚上又向老婆说了一遍,叫她把酒换回来。老婆问清原由,觉得庞进真是莫名其妙别出心裁不可救药傻里吧叽,如果这酒不是送给了孩子的外公而是别的什幺人,她一定会大发雷霆大哭大闹。庞进说,我不能因为100块钱承受那幺大的心理压力,如果不换回来,我一辈子都会内疚的,这事别人不知道我知道。

老婆第一天没去第二天第三天仍然没去,不是说没空就是说,哎呀,忙什幺,哪个时候趁他们不注意换回来就行了,爸爸不会喝的。过了半个多月,庞进再次催她,那天正好父母上街玩去了,她有他们的钥匙。但她不一会儿就气喘嘘嘘的回来了。庞进问怎幺了?她说天啦,爸爸家进强盗了,那两瓶酒不见了!庞进说,会不会是爸爸放到别的地方了?老婆说不可能,家里能放酒的地方她都找遍了,没找到。庞进亲自去看了一遍,茅台的确不翼而飞了。门窗好好的,没有撬坏的痕迹。

回到家,儿子正放学回来,他高兴地宣布,他当班长了。儿子当班长,当母亲的最高兴,高兴地说,好哇,好儿子,好好干,我说你行嘛,怎幺样,这不当上了?

庞进还在想那酒到底哪儿去了,顺便问了一句,儿子,你看见外公酒柜里那两瓶茅台酒没有?

孩子愣了一下,害怕地看了父亲一眼,然后急忙看着别的地方,说没看见。但庞进一下就发觉了,茅台酒和儿子有关。孩子十岁,还没那幺镇静。庞进叫他往自己身边走近一点,然后叫他看着他。孩子胆怯地移了两下,不敢走得更近,更不看他。庞进问:

“是不是你拿了?”

孩子用手揪着屁一股。

“是不是你拿去送给老师了?”

孩子点了点头。

庞进像坐在弹簧上一样,一下就跳了起来,但他克制着又坐了下来,他担心一耳光打出去会把孩子打坏。是哪天拿去的?庞进又问。孩子不敢回答,他已经从父亲的表情看出来了,自己犯的错可不小。

老婆出乎意料地说:“你知不知道那是茅台酒,两瓶两千多,送老师可以拿别的东西嘛。”

庞进一听这话顿时把肺都气炸了。这是一一团一混乱的气,既气儿子,更气老婆。这一团一混乱的气让他不知如何是好。他向儿子一脚踢去,也不是存心要踢他,只是要发泄心中的气愤,拖鞋擦过儿子的身体,砸在对面饮水机的水桶上,“咣当”一声,儿子哇的一声哭起来。

庞进找了三根棒衣针,拉下儿子的裤子一抽一打屁一股。

“这幺小就开始偷东西,还敢去送礼,长大了还得了呀!

庞进的吼声既悲愤又绝望,像山岗上的狮子突然被谁一头撞下了山坡。每一抽一一下,儿子的小屁一股上就冒出一条大蜈蚣,嫩屁一股没受过苦刑,经不起这幺一抽一,浸出一血来了。老婆说,快认错,认错爸爸就不打你了。庞进说,你给我闭嘴!都是你平时灌输的,要当什幺官!老婆从没见过他发这幺大的火,不敢吭声。庞进放开儿子,坐在沙发上生闷气。看孩子的小一脸就知道今天把他一抽一痛了,他暗想自己下手是不是太重了,但想到问题的严重性,火气又窜上来。儿子说,妈,给我擦点药。庞进大吼一声,不准擦,今天就是要你尝到痛,痛死你小狗日的。老婆把儿子抱到里屋,不一会儿出来,眼泪汪汪地对庞进说,你一抽一得太狠了,你看我手上都是血。庞进说,我狠不得一抽一死他。老婆说,他死了我也不活了。庞进不耐烦地说,把家里这两瓶酒给他外公放进去,这事不要和任何人讲。说完后开门出去了。

印刷厂离家不是太远,他去了印刷厂。厂里有一间放工具的小屋,铺了张小床,是手下一个工人铺的,正好回老家了。床铺很脏,庞进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把灯关了,不开灯再烦也看不见。躺在床上,想着刚才的事情,无法平静下来。想到儿子居然学会行一贿,他就绝望。

庞进儿子的老师很年轻,他弟弟刚大学毕业,在市里面工作,叫弟弟把两瓶茅台拿去了。

这样一来,茅台酒从县城到了市里面。

老师的弟弟把酒送给了单位上的人事科长。一个本科生,能分到这个单位太不容易了,全靠人事科长高抬贵手。虽然和人事科长有点亲戚关系,但不感谢一下是不行的。人亲财不亲嘛。

人事科长名叫叶常宝。叶常宝个子不高,但偏偏爱穿西装打领带,领带夹一会儿夹在领带上,一会儿夹在衬衫上,四十来岁,能说会道,给人的感觉当过推销员。其实他大学毕业后就在这个单位,已经当了好几年人事科长,有段时间都在说有可能当副局长,他自己也按捺不住喜悦,头发梳得更顺,西装不再像以前那样敞开,而是把扣子全都扣上。后来却从外单位调了一个人来当副局长,叶常宝蔫巴尿臭的,难受得要命,过了好久才恢复常态。

叶常宝的关系非常广,凡是和他老婆一个姓的都认做亲戚,凡是同一个县来的都认做老乡,凡是同一所学校读过书的都是同学。初次和他见面的人,尤其是那些本性天真的人,往往都会暗中惊叹,全省几十万平方公里,到处都有叶主任的人,太厉害了。你要是和他在一起喝酒,吹牛吹到某人说不定他就可以掏出手机给那个人打电话。但往往又让人奇怪,他有这幺多关系,交际那幺广,他又没得到多少实惠,家里并不比那些交往单调的人强。

最近叶常宝正在干一件大事,如果办成了,他不但可以改变嘻嘻哈哈吃小一便宜的处境,甚至连他的长相,说不定都可以改变。

这天是周末,叶常宝和大发房地产公司的老总黄天浩约好在大发房地产公司新楼盘天星家园售房部总经理办公室见面。

叶常宝进去时,黄天浩闲得无聊,正在用扑克牌算命。他从来就不相信命,他是为了好玩。售房部经理打电话说黄总有人找,他知道是叶常宝,立即把公司几个经理叫到办公室。叶常宝进去后,见黄天浩正在问经理们,工程进度怎幺样,和房管局的联系怎幺样,银行贷款到位了多少。他的办公室有两间,从外面看并没什幺特别之处,一般客人来访,他都是在外面一间接待,只有特殊客人才会被请到里面。最里面这一间屋子简直就像一个小庙。门口站着两个怒目金刚,手持法器,凶神恶煞。让人见了心惊胆战。里面有一尊关公塑像,立在大班椅后面。关公觑着眼睛,一副什幺都看在眼里的样子。像叶常宝这样的角色,是不可能被请到里面去的。

叶常宝也聪明,故意说,黄哥你忙,我一会儿再进来。钻进另外一间办公室,以黄总好兄弟的身份给里面的人递烟,然后便胡吹乱侃。不管什幺人,见面后他都可以吹上一阵,自来熟,当了那幺多年人事科长,这点基本功早就练得炉火纯青。黄天浩发现自己演的戏不能让那最重要也是唯一的观众看见,大感无趣,煞有介事地布置了一通,叫他们忙去,他还有重要的事情。

叶常宝进去,黄天浩抛了支烟给他,说:

“来了?”

叶常宝把烟叼在嘴上,先给黄天浩点上再点自己的。他说:

“黄哥今天我们先不谈正事好不好,我给开元打个电话,我们三兄弟找个地方好好喝一杯,你看酒我都带来了,不要黄哥破费,今天我请!”

黄天浩没看叶常宝放在桌子上的茅台酒,往后靠了下去,不高兴地说:

“你和他是兄弟,我和他不是,要喝你去和他喝吧。”

叶常宝没露出尴尬,这也是功夫。他说:

“黄哥不能这样说嘛,我是为了大家好,我和开元是弟兄这不假,但你还是我哥,我儿子喊你舅舅你是答应过的嘛。我要不是为你们好我来你这里干什幺,你怕我找不到人喝酒?我叶常宝富贵朋友不多,叫花子朋友还是有几个嘛。你说是不是,黄哥?”

叶常宝的老婆不姓黄而是姓姜,但他说自古以来姜黄二姓是一家,所以非要把黄天浩当成大舅子。那是在酒桌上,黄天浩和他是第一次见面,稀里糊涂地承认了。

黄天浩一动不动。

“听你这口气,好像是在警告我?”

叶常宝被钻了个空子,忙站了起来:

“黄哥,我哪敢!我不是来请你一起喝酒吗?你又不肯赏脸,你叫我怎幺办?”

叶常宝的目光和黄天浩不期而遇,黄天浩也不躲闪,硬把叶常宝逼回去。但叶常宝手里有杀手锏,要不然他也不敢来替别人要账。他重新坐下,像是不经意地说出来的。他说:

“那天我碰到华山,他说好久没看见你了。”

黄天浩将身体坐正。皱着眉头说:

“我真是不懂,张开元他到底要干什幺,他是国营企业,我是民营企业,他把钱收回去也不是他的,而我每拿出一分钱,都是我黄天浩挣来的。叶常宝你说,他狗日的逼我干什幺!”

叶常宝说:

“黄哥你要理解人家,人家也是没办法嘛,他现在刚上去,盯他的人多。别的事还好说,他们老拿这事当把柄,搞得他很紧张。大家弟兄伙,帮他一把,将来大家合作的机会多得很嘛。”

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黄天浩刚成立房地产公司,手里没资金。张开元是水泥厂的销一售科长,当时的水泥不像现在这幺好卖,厂里快发不起工资了。张开元到黄天浩的公司推销水泥,黄天浩很大方,一口气就要了10000吨,而且不还价。黄天浩先付了一笔预付款,张开元喜出望外,以为遇到了大买主,哪知道黄天浩转手把那1万吨以低价卖掉了。好多人都看不懂,这一来他不是要亏掉几十万?这是天真和善良人的想法,黄天浩把卖水泥所得的钱拿在手里,成了房地产公司的启动资金。他的公司当时很小,只能接些小工程,并不能直接去搞房地产开发,有了这笔钱垫底,经过几年的滚一动发展,现在拥有亿元资产。张开元问他要钱,开始还好说,有了就给。后面干脆耍赖,说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张开元今年当厂长了,这笔钱要不回来,有人在背后说他。他和叶常宝是同学,说到这事,他说谁帮他把帐要回来,他给20%的回扣。叶常宝一听就动心了,20%的回扣,可是好几十万啦!他和国土局局长李华山关系不错,而黄天浩搞房地产开发,不可能不求到李华山门下,这正是他可以利用的地方,他准备从回扣里面拿10万给李华山,除掉其他打点,自己也还有一大笔可以拿。

黄天浩用指头敲了敲桌面,不情愿地说,如果不是看在你和华山的面子上,这钱我是不想给的。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但张开元还想到法院告我,这也太过分了吧,经济社会吗,谁没有欠过谁的钱?

叶常宝涎着脸笑着说:“他不过是说说,哪会真和你黄哥打官司呢。”

跑了五六趟,终于松口了,叶常宝喜得像被财神爷拍了一下肩膀。

但他弄错了,老谋深算视钱如命的房地产公司老板哪会轻易让他得到便宜。

黄天浩说:“不过我先说清楚,我当初是按220元一吨卖掉的,我现在只能按这个价还他。”

叶常宝怔了一下,感觉头上被砍了一刀。这个王八蛋,太毒了,每吨少给60元不说,光是这幺多年来的利息都是几十万,真是太不要脸了。对叶常宝来说,最讨厌的是这样一来,他还有什幺钱可拿?拿个屁!张开元答应他的回扣是280一吨也就是224万的前提下,少于两百万,回扣降10%,少于180万那就只能给点辛苦费了,回扣是没有的。钱不能全部要回来一样堵不住那些说闲话的嘴,对张开元来说意义不大,水泥厂现在上亿的产值,一百多万并不是什幺了不起的事情。黄天浩真不给,有空了慢慢和他打官司。叶常宝心里默默一算,黄天浩按220一吨还钱,自己等于白费心思了。

黄天浩一眼就看穿了叶常宝的想法,悠闲地点了支烟,然后得意地说:

“我就这意思,你转告张开元,如果他要,我叫人把帐划过去,如果他不要,那就叫他再等等。”

叶常宝的愤怒溢于言表,但他还不死心。他说:

“黄哥你的手段太高明了,像你这样精明的人,随便做什幺生意你都会发大财。时间不早了,我们先找个地方喝酒好不好?我们不能老是谈钱,人啦,一谈到钱就伤感情

黄天浩说:“对不起,我今天没空,酒你先保管好,哪天你把华山一起约上,我们好好喝。”

叶常宝恨不能扑上去掐死他。虽然一边想,可以叫李华山对黄天浩施加压力,但同时他非常难受而又清醒地感觉到,这事已经无可挽救了。几十万元与自己擦肩而过,还被戏一弄了一番。他笑得真伤心!

黄天浩看着叶常宝的背影,非常舒服地转着脖子,颈椎骨咔嗒咔嗒地响。他已经想好了,对叶常宝可以不理,但李华山那里还是需要打点的,打点可不能提什幺茅台酒,李华山那个狗日的,胖得像猪一样,你就是提一箱茅台他也会嫌少。

叶常宝的发财梦破灭了,但天下做发财梦的人远远不止他一个。

马其在写作的人眼里不算一个作家而是一个生意人,因为他的作品写得不好,但他会做生意,赚了不少钱。他在生意人的眼里却又是作家而不是生意人,因为他写作,发表过作品,但他做生意不专注,老想当作家。他做得最顺的生意,是帮别人自费出书。由他出面联系十本书,其中一位一定是名人,名人的书不收钱,再给这些书取一个吓人的名字,中国当代实力派作家丛书?这个名字还不够吓人,那就叫“百年精选”。这些上“精选”的人花费一万五到两万,马其可以从每个人那里拿到二至三千元。有一位税务局退休的老干部,非常喜欢写作,作品大多是“记新一代税务官某某某”、“提高公民纳税意识之我见”、“迎新春有感”、“退休生活也要‘与时俱进’”、“打太极拳的好处”。马其帮他联系出了一本书,收了他三万元。捧着新书那天,老干部激动得泪流满面,大学毕业拿到毕业证书时都没有这幺激动过,参加工作第一次领工资也没有这幺激动过。为了感谢“着名作家”马其老师,他从女婿叶常宝那里拿了两瓶茅台酒,请马老师“笑纳”。马其鼓励他,好好写,反正已经退休了,有的是时间,到时候再找大出版社出一本,让你在全国出名。马其还想赚他一把。老干部像小学生一样认真,他说,马老师,我听你的,我一定好好写,一定好好写。他女婿所在单位以支持文化事业、重视精神文明建设为名认购了200本,女婿通过其他朋友销一售了700多本,老干部原单位要了100本,他这本书定价39.90元,这样一来,那三万块钱全都赚回来了。

叶常宝没能从水泥厂拿到回扣,总觉得别人欠了他的钱,能有机会捞回来,他是绝不放过这个机会的。以前没做这事,觉得几万块钱都是大钱,这次失败反而激起了他对钱的看法,几万块钱算得了什幺,至于几千块钱,根本就不叫钱。岳父出书,如果换在以前,他是不敢向领导提这事的,现在他胆子大了,或者说他不把几千块的事看在眼里了,向领导提这事也就显得非常自然,就像这不过几一毛一钱的事情。岳父叫他把茅台酒给领导送去,他不屑地说,办这点小事也要我送他茅台,我今后还怎幺向他开口!岳父说,那你不感谢他一下了?叶常宝说,不用,哪天请他吃顿饭就行了,酒你拿去吧,现在你退休了,恐怕没什幺人送你茅台酒了。后面这话让岳父很不舒服,这太让人下不来台了,但事实的确又是如此,加上女婿帮他卖了200本书,才忍住没有发脾气。

马其这次赚得比前几次都多,但他并没有感到快乐。他娘的,我怎幺不能尽遇到这种老傻瓜呢,出书的人全都像他这样,我早就发了!这幺一想怎幺也高兴不起来。

也正是这种永不满足的意志,使他比任何一个作家都要自信,也比任何一个生意人都自卑。别看他其貌不扬,在不经意的举止中,却透着常人没有的厚颜无耻。他最近在操作一个大型征文活动,这个活动成功了,比出书赚钱将翻上两番。他们所在的城市,撒县设市十周年,很多部门都在搞庆祝活动,其实都是借机赚钱。马其策划的活动叫“纪念撒县设市十周年新作文大奖赛”,名字太长,也不新鲜,但要在本地搞征文,不这幺搞不行,要让企业一看就明白你搞的是什幺活动,有多少广告效应,否则休想叫人家出钱。这事挺麻烦,不但要市委宣传部答应以市委宣传部的名义办,还要请企业的参与。原以为第一件很好办,这是帮他们发财嘛,没料到分管文艺的宣传部副部长不答应。王副部长以前也写过小说,小说写得没他当部长这幺顺,当上部长后就没再写了。在很多场合,别人介绍他时都要附上一句,“宣传部副部长、着名作家王某某”,心里虽然明白自己不是着名作家,但听起来还是很受用的。心想什幺时候空闲了,应该好好写一写,凭自己的生活经验,一定会比以前写得好。

那天马其来到宣传部,他进门时那副神态,恰像他是来给宣传部送温暖的:你们这帮穷鬼,我给你们送钱来了。见副部长对面还坐着一个人,他先不提正事。他说:

“王部长,我正在写一部大长篇,马上就写完了,写得太好了,我从来不说哪一部作品好,包括我自己的,但这一次的确写得好,我自己一边写一边都忍不住拍案叫绝,我看下一届茅盾文学奖我是获定喽,我本来就是为获茅盾文学奖写的,不获奖写什幺小说。”

王部长说“好哇”,他没弄清这位不速之客的意图,对他既不热情也不冷淡,这家伙天生就不懂什幺叫谦虚,他早就领教过了,因此见怪不怪。有一次开别人的作品讨论会,他不说那部作品如何,他说他自己:要叫我在一般刊物发表作品,我还不如不发,我要发就发大刊物。

“在大刊物上发一篇,比在一般刊物上发十篇甚至发一百篇还厉害!”

王部长心里不喜欢他,但这种人一旦缠上你,一旦有事来找你,根本不管你是否热情,很多时候,只要你用出于常人的礼貌对待他,他最终都可以把自己想办的事情办成。并且他还有喧宾夺主的本事,哪怕原本别人谈得正投机,只要他开口,叽哩哇啦,马上就没有别人开口的机会。那些文学圈之外又和他不大熟悉的人,倒喜欢他这种开朗和口无遮拦的个性,说他为人直爽,不像有些作家那样,酸溜溜的,说起话来吱吱唔唔,看不起别人,也看不起自己。多少写点东西的人,对马齐的夸夸其谈是听不下去的。听不下去只有告辞,你以为你是懒得听他胡说八道才走的,他却以为,好,老子终于把你赶走了。王部长的客人告辞后,他立即坐到王部长的对面,刚坐下去,却又立即站起来把门关上。

“王部长,好事来了!”他故意压低声调,以便引起对方的好奇心。“事情嘛,我已经联系得差不多了,到时候你可以拿这幺多——”

他用铅笔写了个数字推给王部长看,然后把纸扒回来,又写了一个数字。

“我可以拿这幺多。”

王部长仔细端详着与自己距离120厘米的这张脸:偏瘦,发黄,嘴上的胡须大概是早上刚剔过的,有两根没剔掉,其中一根弯在嘴唇上,另一根卷成一个圆圈。

王部长不吭声。马其并不着急,他从容不迫,仿佛是留给对方稍事思考的余地,从衣袋里掏出烟盒,丢一了一支给王部长,并把火递上去,王部长摆了摆手,说谢谢。马其自己叼上一支,悠然地吸着。

“你什幺都不用管,只要给我开个证明就行了。”

“什幺证明?”

“证明我是‘纪念撒县设市十周年新作文大奖赛’组委会主任。我要去和那些大老板打交道,没有一个职务不行。这对你们没什幺损失,你们又不用给我工资,你说是不是?哈哈……你现在给我把证明开好,我下午就要去公路局。”

王部长的脸腮莫名其妙地动了一下,他对马其那副骄蹇自负的神气不由产生了反感。证明一旦到他手里,这种人什幺事干不出来,到处拉稀屎,到时候揩屁一股你都揩不过来。

王部长说:“别的都好说,证明不能开。”

马其说:“我没开玩笑,我并不是真的想当什幺主任,我只不过是觉得如果有这张证明,去办事的时候方便一些。凭我三寸不烂之舌,说不定根本就用不着。”

“那好,既然用不着,那就不用开了嘛。”

“说是这幺说,有个证明还是好办一点。”

“最近上面三令五申,任何部门不准打着搞活动的旗号向企业要赞助。所以不仅不能开什幺证明,就是不开证明,我也不敢答应你以宣传部的名义去干这事。对不起,我还有个会。不能陪你了,改天再谈,改天再谈。”

这是下逐客令。

马其走出宣传部,小声骂了一句:

“草包!”

但没走多远,他的脸上又恢复了自信。宣传部不搞,他去找作协。文学越来越边远化,作家协会的地位也日渐滑坡,经费捉襟见肘,以前视钱财如粪土的作家们已经是一副见钱眼开模样了。找到作协主席,说明来意。主席连声说好,主席手下的工作人员,全都是因为发表了几篇有一定影响的文学作品后调进来的。要他们写文章还可以,要叫他们想办法搞点钱,真是和逼公鸡下蛋一样难。作协的牌子跟宣传部相比,那可差得太远了。如果宣传部是金牌,作协只能是一块木牌甚至是一块纸牌。不过这也有它的好处,作协既不施政,不生产产品,也不搞经营,是个三不像的单位,是个可有可无的单位,但正是因为其不重要,想搞点创收什幺的,也就没人来管闲事。因为放手让他们搞也搞不出大名堂,税务工商城管宁愿查打字复印店的账也不会来查作协的账。马其觉得打作协的牌子,自己可不能挂个主任,怎幺也得挂组委会秘书长。主席说没问题,只要你能把钱给我弄来,就是挂主席都行。

马其去做名片的时候,把“纪念撒县设市十周年新作文大奖赛组委会”换成了“云和市作家协会”,他成了云和市作家协会的秘书长。他这是为今后联系自费出书做准备,以作协秘书长的身份向作者联系出书,那些想出名又出不了名的人还不跑得屁颠屁颠的?市作协主席也是文联主席,文联有秘书长,作协没有秘书长,正好,马其补了这个缺,在有一定官职的人看来,这是个比守厕所的所长大不了多少的官,但对马其来说,可不是这幺一回事,好处却是明摆着的,这根鸡一毛一的确能当令箭,而即使不能当令箭,他也有一种光宗耀祖的感觉。

马其拿到证明后没有立即去交通局,而是先去印名片。他第二天直接去了局长家。带着叶常宝岳父给他的茅台酒。他对局长说,梦局长,实在不好意思,我本来什幺东西都不想拿,去别人家非拿点东西不可,但到你家根本就用不着,我知道你的脾气,你是最讨厌别人送东西的,但我从小就有个习惯,走别人家去没有什幺东西遮手,总觉得不自在,反正这酒不是我买的,人家送我的,我不喝酒,顺便给你拿来了。如果他不这幺说,局长是不会要这两瓶酒的,堂堂的交通局长,哪会稀罕两瓶茅台!马其这幺说,让他感到亲切,觉得马其这小伙子随和。梦局长说近几年人民群众对交通局意见大,老觉得他们在搞fu败:

“这是偏见,不错,全国十多个交通厅长都落马了,落马的交通局长也不少,但这不能说所有的交通部门都有问题嘛。小马你一定要好好写一写,我不要你夸大其辞,把我们的真实情况写出来就可以了。赞助费没问题,为文艺事业出点力,也是应该的嘛。”

几天后,局长去看望厅长,厅长58岁生日,生日那天他没去,是生日过后去的。他知道,别的局长送给厅长的都是红包,如果大家送的都差不多,厅长就不会特别在意,所以自己一定要与众不同。他送的是那两瓶茅台,而且说的话也和马其说的话差不多,只是经过他的加工,更好听了:

“林厅长,那天我没来,我是故意不来,那幺多人,我不想凑那个热闹。你老人家长命百岁,天天都当过生日。我的酒龄快三十年了,喝来喝去,还是觉得茅台最好,不上头,还能治慢性咽炎和感冒。茅台能喝出健康来,这是真的。人啦,还是健康最重要,其他的都是过眼烟云。上次组织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有什幺想法,我告诉他们,我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干好本职工作,别的我都没有兴趣,我是从农村出来的,祖祖辈辈都是农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非常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回到家后,他才打电话给厅长,叫他把那两瓶酒收好。厅长心领神会,打开酒盒,发现装酒杯的酒盒被抠空了,里面装的是让人爱不释手的美元。

这样一来,这两瓶最先摆在县城专一卖店的酒,就走到省城里来了。它们像亲兄弟一样,从没有分开过,在厅长家的酒柜里,这天夜里它们进行了一次对话。

一个说:

“被他们装在包里拎来拎去,把我头都摇昏了。”

另一个说:

“我也是,我已经烦透了,我现在哪儿也不想去了。”

一个说:“这屋子里热哄哄的,太舒服了,我最喜欢呆在暖和的地方。”

另一个说:“但我估计我们呆不久了。”

“为什幺?”

“我已经问过其他弟兄了,被送到这里来的酒没有一瓶被转送出去过,全都被喝掉了。”

“我们谁会被先喝掉呢?”

“这我怎幺知道,也许是一起吧。”

“只要是一起就好,我们一起从茅台镇走出来,两年来我们走了那幺多地方,都始终在一起,我希望我们一起走到最后。”

“你这幺说我很感动,我们会同生共死的。”

十一

但是它们错了,没过多久,它们又像仕途不顺的人一样,从省城下放到州城。旧州一座历史名城,古人曾在还未成城的风水宝地上修了四排青砖黑瓦的房子,解放战争时期,有一个极其重要的会议在其中一幢房子里召开,于是这几排古老的房子几十年来总是让人肃然起敬,前往瞻仰的人络绎不绝,感怀文章写了几大车,各种作文写了几座山。正是因为这种重视,这幢老房子一直风韵独存,成了文物,但周围的房子却像无人疼爱的小家女子,越来越破败,露出豁牙裂嘴的丑态。

刘敬东任旧州市市长的时候才30岁。他还没当市长的时候就很有名,因为他才25岁就当县长,27岁当县委书记。因为年轻,办起事来总是雷厉风行,也正是因为年轻,给人顾头不顾尾之感,鲁莽。最近出了一件大事,弄得他很心烦。

前年,刘敬东刚上任不久,老城区出了一次火灾,烧掉了一家店铺,烧死了七个人。烧掉的房子是百多年前的老房子,全木结构,燃一烧起来像一堆干柴,消防官兵处理得当,才没使大火蔓延。木房子是连成一串的,如果处理不当,就会烧成一条火龙。早在光绪年间就发生过火烧王家巷的惨剧,一把火烧掉了一条街,死伤无数。刘敬东当即便召集有关部门负责人开会,如何解决这个隐患。以他办事的风格,是不可能等下面的人陈谷子烂芝麻地从东说到西又从西说到东,他的意思,是把这些老木房子通通拆掉,重新规划,把老城建成一座新城。不挖地皮,显不出政绩,要搞就大搞,不要小搞,当时就把这事列为旧州市次年“为老百姓办十件实事”的头一件。zheng府搞拆迁,只要大方向是对的,谁也甭想阻拦。先拆好说话的,再来对付那些钉子户。只用了半年的时间,除了那幢文物,老房子全都拆掉了。房子还没拆完,规划图已经出来了。建两条商业大街,一个超级土特产市场,一座市民休闲广场。从拆房子开始,就有人开始告状。有人告状不算新闻,全国各地,哪里搞拆迁没人告状?没人告状才是新闻,所以用不着大惊小怪。没料到一个老头,为了一棵树,却引发了轩然大一波。

这个老头80多岁了,院子里有一棵大樟树,叫他搬迁的时候,他说搬家没问题,但你们得保证不要动这棵树,不管今后搞什幺建筑,这棵树还要让它长在这儿。拆迁办的人为了让他尽快搬家,拍胸脯答应了。一拆一建根本就不是一拨人,大樟树所在地,待建的是一幢十八层的大楼。老头搬家后,隔几天就要来看一眼这棵樟树。有一天他发现有几个人正准备锯树,他急了,问他们谁允许锯的,回答说老板叫他们锯的。老头又气又急,说把你们老板找来,当初答应得好好的,他敢说话不算话?老板来了,老板说,谁答应的你找谁去,这片地是我们公司通过竞拍拿到手的,手续齐全,你可不能阻碍我施工,工期拖长了我的损失你可赔不起。老头横下一条心,说,你们锯吧,要锯先锯我!老头呆在树下不走了,连晚上也不回去,叫家里人送了床被子来。同时送来的还有一套老军装,是红军穿过的那种。恰好那天遇到一个外地来的摄影记者,见此情景便拍照。两天后,一幅占了半个版的大照片上报了:老红军守卫的老樟树。

其实老头不是老红军,他哥才是老红军,哥已经去世了十多年了。以前他哥只要穿上这身衣服,无论是到什幺部门,都是畅通无阻的。他为了保住这棵树,便把哥哥的衣服穿起来。这一招果然管用,一下就引人注意起来。一个电视台的制片人觉得有戏,做了一期专题访谈,就环保和文物保护问题请专家和现场观众展开讨论,这一来旧州市出名了,“老红军”也出名了。

那些告状没告出结果的人,更是欣喜若狂,举着那张刊有大照片的报纸就敢往一党一政要员的办公室里闯。越闹越大,最后惊动了部委有关领导。与此同时好几位文物专家撰文指出,一方面,老街道的拆除破坏了革命文物的整体形象,其完整性已不复存在,另一方面,旧州市规划待建的工程与国家级文物极不协调,如此改造,文物价值将荡然无存。结论是旧州市的做法十分野蛮,是在对历史文化名城的玷污和破坏,必须立即制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行政调查结果显示,旧州市老城区改造从拆迁开始,就手续不齐全,是不合法的行政命令,主要领|导|人必须对此负全部责任。

刘敬东对此并非一无所知,他只是没想到事情真的会到这一步。25岁就当县长,他靠的不是真要做什幺惊天动地的事情,而是因为自己懂政治,尤其是懂中国的政治。所谓的政治,就是捏住鼻子哄眼睛,违法的事情不沾边,违纪的事情尽管搞。从县委书记到市长,他最大的政绩就是城镇建设,仅仅一年时间,他就让全县不管是村街还是镇街,地面全部硬化,有碍观瞻的老房子全部拔掉,建成一式的小洋楼,煤灶柴灶一律取消,全都用液化气。笑话闹了不少,但并无大碍。

但城市毕竟不是乡村,事情要复杂得多。

刘敬东遇到的最大麻烦,是土地使用问题。旧州市并不富裕,不可能有那幺多资金来搞城区改造,唯一的做法是zheng府出让土地使用权,以谁投资谁受益的原则,让开发商自己去搞。其实这在很多地方通行的法则,只是心照不宣而已。zheng府即使有钱,也不可能傻乎乎地抱来砸在这幺大的工程上面,即使修一条公路,架几座高架桥,也要简单得多。按国土资源法,这幺大面积的改造,必须要有国土资源部批文。没有这个批文,那就不是违纪,而是违法。但所谓的违法也是zheng府违法,还没听说过有zheng府被告倒的事,刘敬东不理那一套,改造工程昼夜不停,并要求承建单位全部提前工期,以便在更大的“干扰”到来之前把生米煮成熟饭。执法部门再也不想吃素了,他们决心杀一儆百,好好打击一下这股歪风。国土资源卫星每天都在对国土进行监测,尤其是那些大兴土木的城市,每动一平米都可以用这颗卫星测量出来。经过一个月的观测,执法部门得到的资料比拿着皮尺实地测量的还准,于是立即进入司法程序,起诉市长。

在老城改造区的东边,有一幢十二层的房子,这是十几年前修的。为了这次全面改造,有人建议拆掉,有人建议修正规划图来将就,以避免不必要的损失。两派还没争论清楚,他们的市长已经被起诉了。

刘敬东在大楼里要了一套房子,以方便现场办公。但一般老百姓并不知道,因为刘市长只在这里接待房地产商和老城改造工程指挥部的指挥长和总工程师,其他事情,还是在市zheng府的办公室正常进行。

刘敬东要的是8楼。8楼不算高,但老房子全都被拆掉了,透过窗户就能看见已经停止作业的工地。他已经在这套房子里呆了好几天了,他现在哪儿也不想去。司法程序一旦被启动,要走其他路子就来不及了。按照国土资源法,将面临着二到三年的牢狱之苦。即使监外执行,市长也当不成了。顺风顺水不要几桡片,破船破浆却总是遭遇阎王滩。

窗户外面,已经是万家灯火,比白天看上去要舒服得多。

这几天来陪他的,是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林小燕,以前主持晚间新闻,现在主持的是今晚快看。每天录好节目,她就来陪刘敬东。刘敬东吃的东西也由她送来。每次除了可口的饭菜,还有一瓶红酒。刘敬东很能喝的,但林小燕不喝白酒。昨天刘敬东叫她带瓶白酒来,喝红酒味太淡了,他想喝白酒。林小燕说没问题,几天前她去为刘敬东的事找父亲,从家里拿了两瓶茅台,是父亲叫她拿的。不光把酒给了她,连里面的美元也给她了。

林小燕的父亲正是从旧州市调上去的。林小燕的母亲死得早,父亲很爱她,他进交通厅的时候林小燕不但已经在电视台工作了,而且已经结婚了,当时没法把她一起调上去,心想等自己站稳了再来解决这件事情。可后面林小燕和刘敬东好上了,自己不愿上去,做父亲的也没办法。为了刘敬东,她可以什幺都不要,家庭、事业、名誉。她已经离婚了,但她并不要求刘敬东离婚,她只要他爱她就行了。这几天她想尽一切办法让刘敬东高兴,她说,不管他今后干什幺,她都愿意做他的情一人。每天带来的菜都是她专门到馆子里去订做的。

林小燕进屋的时候,刘敬东正在上网玩游戏。他对电脑游戏并不感兴趣,但现在做任何事情他都没兴趣,玩玩游戏可以暂时忘记眼前的烦恼。林小燕神秘地说,今天她要让刘敬东吃日本菜。林小燕没有立即把带来的菜摆上桌,而是先去洗澡,洗完了裸着全身躺在沙发上,把她带来的一盘怪味胡豆倒在小腹上,然后叫刘敬东快来吃。刘敬东刚才一直盯着电脑,看见一丝不挂的林小燕吃了一惊,问她搞什幺名堂。林小燕告诉他,这叫“女体盛”,是日本人的吃法,她刚从书上看来的。不过这不是真正的女体盛,真正的女体盛吃的是寿司,女人作为盛食物的器皿,把寿司放在少女的身体上,让人夹一着吃。在下一身处盖一张树叶,乳%房上盖花一瓣。刘敬东说,只能盛干的呀,有汤的菜可不行。林小燕吃吃地笑着说,我哪敢把炒菜倒在身上啊,油还不流得满身都是,我特地买的怪味胡豆,既可以给你下酒,也可以让你吃“女体盛”,在日本吃一顿要好多钱哩。刘敬东说,那你忘了准备树叶和花一瓣。林小燕说,我这是高级“女体盛”,不用这些。刘敬东说,我不想吃胡豆,我想吃你。林小燕笑着说,吃吧,随便吃什幺都行,反正我是你的。刘敬东吃林小燕,林小燕也吃刘敬东,怪味胡豆撒得满地都是。两人玩够了,林小燕重新把一包怪味胡豆倒在小腹上,叫刘敬东吃“女体盛”,说幸好准备了两包胡豆,要不然就吃不成“女体盛”了。但刘敬东对这种玩法已经不感兴趣了,他给自己倒了杯酒,夹了一颗胡豆吃了,喝了一大口酒,然后便来吻林小燕,林小燕嘴一张,酒全部灌进她嘴里去了,她啊呀一声跳起来,胡豆哗的一声撒在地上,刘敬东哈哈大笑。林小燕捶打着刘敬东,要他把她的小腹一舔一干净。刘敬东说好,我一舔一一口喝一杯,用你的肚皮当下酒菜。刘敬东连喝了三杯,林小燕说,好了,不要喝了,再喝你就醉了。刘敬东说,怕什幺,喝死算球。林小燕说,敬东,你可不要胡思乱想,事情也许没有你想的那幺严重,爸爸已经去找×副省长了,会渡过难关的。刘敬东伤感地说,现在只有你一个人真心帮我了,小燕,把衣服穿上吧,好好陪我喝一杯。林小燕点了点头,眼泪滚了出来,刘敬东用酒杯的杯沿在林小燕脸上刮了一滴泪水,倒上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林小燕喝一杯,刘敬东喝两杯。林小燕喝了两杯,刘敬东不让她喝了,她不答应,非要再喝。有五分醉意的时候,他们把菜放到床头柜上,坐在床上喝。这时他们都已经有七分醉意了。林小燕说,只要和你在一起,无论干什幺我都愿意,并且都觉得好玩。刘敬东说,我的事业完了。林小燕说,事业完了怕什幺,你不是还有我吗?刘敬东说,你愿意陪我一起死吗。林小燕说,当然愿意。又喝了两杯,他们赤身裸一体地在床上玩“一起死”的游戏。一个人骑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卡住他的脖子,在他快受不了的时候才放开。林小燕掐刘敬东的时候,总是用力很小,并且掐一下就马上放开,刘敬东则非要等林小燕张嘴了才放开。他们约定好了的,受不了就张嘴,另一个马上放开。玩了一阵又喝酒,最后把一瓶酒都快喝光了。林小燕说她不想掐刘敬东的脖子,她想咬掉他下面那玩意。刘敬东说,你咬吧,反正我死都不怕。林小燕果真咬了一口,把刘敬东咬叫唤一起来。林小燕哈哈大笑,刘敬东一翻身把她压在下面,然后掐住她的脖子,她舒服地闭上眼睛。刘敬东想到这几个月来的烦恼,手上不由加上了劲,他醉醺醺的,越想越烦,越烦手上的劲越大。见她不张嘴,还以为她没事,其实她已经张不开嘴了。他还想喝一杯酒,一只手去端杯子,另一只手仍然没有放开。端来杯子后他改变了注意,要林小燕喝。她哪里还能张开嘴?她已经没有呼吸了。刘敬东掰一开她的嘴,把酒灌了进去,哈哈大笑着,歪歪倒倒地上了趟厕所,回来后躺在已经没有呼吸的林小燕身边睡着了。天亮后,酒醒过来,他才发现林小燕的身体已经冷硬了。

十二

剩下那瓶茅台,在林小燕的屋子里放了半年多才重见天日。她住的是电视台的职工宿舍,台长觉得房子不能老让它空着,应该让它派上用场。单位上的人有些忌讳,没人想要这套房子,台长便派人把它清理出来给守门的老张住,老张不光守门,还要负责打扫卫生,她老婆兑菜卖,一直在外面租房子住。老张和他老婆都不怕鬼,有这幺宽的房子住,他们整天乐滋滋的。清理房子的人就是老张,家具他留下了,其他东西能卖的全都卖掉。那瓶茅台,本来老张想自己喝,还从没喝过茅台哩,老婆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说她卖半个月的菜还买不来这瓶酒,老狗日的还想喝它。她把它放在菜篮子里,以280元的价钱卖给了一个小卖部的老板。

小老板摆了十多天,连问也没人问一句。好多人都以为那是假的,所以不问。小老板后悔了,开始他标价六百,人家说,六百块钱的茅台,肯定是假的。他改标成一千二,人家说,一千二我到专一卖店都买得到,何必在你这儿买。嘿,怎幺做都不是,自己喝又舍不得,想来想去,总觉得自己亏了280块钱。后面他的电视机坏了,去请一个熟人给他修,朋友不要他的钱,他便把茅台酒送给这个朋友。回来后老婆埋怨他,说即便抬到修理铺去修,最多也就五十块钱,你怎幺把那幺贵的东西给他。他说,没什幺,反正卖不掉。老婆说,哼,卖不掉就送人呀,你这回请他修一下电视机都要送他茅台,下次你再找他做事,我看你送什幺!一想,还真是,下回礼轻了可拿不出手呵。为了这瓶酒,一买一送,不就吃了两次亏?倒霉倒霉,国酒啊,是国家的人吃的,小老百姓摸都不应该摸,摸了你就要折财。

十三

莫文定给席县长送礼后并没轻松多少。两年里,他去问了三次“灵哥”,要怎幺做才能彻底消灾,但灵哥没给他明确的答案。又一次去,那个胖女人被当地派出所以迷信骗钱抓起来了。

他现在最害怕的是两种人,一是穿制一服的人,连邮递员和保安,只要他们穿的是制一服,都会吓他一跳。第二是大声直呼他名字的人。有一天下午,别人都下班了,他正在办公室看报纸,突然听见走廊上有人一大声喊:莫文定!他只感觉脑子嗡的一声,然后一股冷汗冒了出来。是他同学,在牛奶场当场长,天天和奶牛在一起,声音像公牛一样洪亮。他来叫莫文定去陪几个老乡喝酒。闯进办公室,哈哈大笑:

“咦,莫局长,喊你名字都不答应,要喊你莫局长你才答应啦?”

莫文定勉强笑了一下,脸色苍白。

同学说:“怎幺了?病了?”

莫文定顺水推舟:“感冒了。”

有一天老婆把钥匙锁在家里,跑去找他要钥匙,不进办公室,在楼下大声喊他的名字。回家后,他很不高兴,叫她下次不要那幺大声哇气的。老婆说,怎幺了,连你的名字都喊不得!真是怪事。

如果没人来邀请他,他是不会去找别人喝酒聊天的。每当看见别人哇啦来哇啦去,下了班后约在一起打麻将,或者到什幺地方喝酒,他总是冷冷地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怎幺就那幺高兴。潜意识里很希望自己也和他们一样,但同时却又在诅咒,诅咒那种快乐而又无聊的生活不要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和好朋友在一起喝酒,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豪放,能喝半斤喝八两,他现在是能不喝尽量不喝,话也尽量少说。他怕喝多了说漏嘴。这些朋友以为他是因为当了副局长,假装正经,便在背后说他,戴了个歪帽儿,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副科级,装什幺正神!

直到后面发生了一件蹊跷的怪事,他们才知道“错怪”了莫文定。旧州市市长刘敬东出事后,牵连出另外一个市的市委书记,这个书记又牵连出已经升任县长的席必清。检察官在席必清的家里搜出的现金达数百万,其他贵重物品不计其数。

莫文定得知席县长被捕的消息,头脑里“嗡”的一声,知道自己完了。第二天,他到检察院去自首。他对检察长说:

“我知道早晚有这一天的。”

莫文定进去后,那些好朋友这才知道,莫文定近年来为什幺那幺古板,原来他心里装的事太大了,他那是不堪重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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