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根不是人名而是村名。
九宫山深深的皱褶里,有一箕形山谷。入谷一箭之地到谷底。拾阶而上,百级石阶上有一半园台场,五百亩大小;再上百级又一半园台场,只略小些;再上百级又一半园台场,只是更小些。三级半园台场恰象三把园靠太师椅,椅面连椅靠地斜叠上去,都圆得象圆规画过,巧夺天工。这便是刘根。
相传后汉皇帝刘知远的族孙因在大宋朝中不得志,选了这块风水宝地隐居,繁衍出九宫刘氏。他这一族与山里山外九九八十一刘同姓不同宗。明清两朝,九宫刘氏都有高官,是方圆百里的旺族,后因文字狱诛连被杀人抄家,接着又惨遭天火,十亭屋宇烧去了八亭……。这些都属传说,人们只知刘家最后仅剩一个跛脚人,山民早忘其大名,只呼“老爷”,是“跛老爷”的省称。
老爷孑然一身,只剩中台祖堂的倒座上还有几片瓦遮身。他人穷却大家子脾气不改,土改分的财产全给沽入酒葫芦里喝完了。好在腿跛身壮,一身牛力,于是他成日串村走户赶人家红白喜事,舂米推磨,斫柴挑水,抹桌洗碗,走脚报讯,虽半工半乞,倒也一人肚饱全家安。
四十岁上,正赶五四年发大水,山外涌来大批逃荒的。好事的嫂子们留心拣了稳妥的独眼寡一妇,凑些旧被破衣,一并送进老爷的倒座。第二年,山背兼做洗子妈的跳神婆用竹钳从独眼妇人肚子里楞给拉出个拳头大的儿子来。做娘的血盆中兀自去了,儿子却奇迹般捡了条小命。老爷不会咬文嚼字,便取名“阿捡”。
阿捡吃百家奶和百家饭长到十七岁,象个长不成大树的黄荆条树蔸。但他终是老爷的种,个小力大,父亲能的他都能。风雪夜里,老爷多贪人家几杯残酒,失脚跌翻在深沟里。阿捡哭动了几村山民,各自吃了自家的淹菜闷苕,老屋基角挖个坑,深深埋了老爷。那时山民极穷,有心不能照月,女人陪点泪,男人赔点力,一抔黄土一坟包,老爷落得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好在阿捡能承父业,再加每年补助的一件破棉袄,也就可以过日子了。
阿捡人小气小手脚麻利,比老爷更好使唤。哪家有事就有阿捡应答,人们也就不怎幺去想老爷的那点好处了。岁月如九宫河上硕一大的老水磨,磨得碎九宫麻镰石,也磨得碎九宫人的记忆。
二
九宫山那边的省份里有个金马镇,镇上的妇联主任刘妈新近退休赋闲。据说她原是九宫庵里的小尼姑,解放那阵被女工作队长看中,一带到金马便当妇联主任,一当当到七十一岁,她行的善事多,不是执意告老,人家还不让退呢。她不成家却有一女,年方二十四岁,唤作阿莲,只是众多干女儿中的一个。她独留阿莲在膝下,只因其天性迟钝,老大不省女儿事。有心送她读书,四年升不上二年级;教她女红,拿针如拿吹火筒。无奈,只好由她在家做些端拿洗扫之事。因这点迟钝,婚嫁事上,刘妈格外小心:刁滑的怕女儿吃亏,憨厚的又怕憨对憨家事难过。年复一年,寻不定主,遂成心病。
时下乡里人赶城镇做生意,九宫山民就有隔三隔五下金马镇贩山货的,不知怎幺便有往刘妈处搭话的,一啦呱就认下三两个老实的乡亲,闲话间无意扯到刘根,带出老爷已殁,阿捡已成|人诸样事来。
山客去了,刘妈紧扪房门,黑漆老柜夹层里一请请出尊葫芦大小的铜观音来供了,燃三柱清香,麦秸拜垫上一跪,合掌闭眼,默念起多心经来。良久良久,她才慢慢睁眼,凝视菩萨,口中喃喃:“南无阿弥陀佛,刘根,留根,刘根有根。菩萨在上,保佑……。阿弥陀佛。”
三
刘根虽烧损年久,轻易无人迹光顾,但从三台屋基的残迹仍可推知往日兴盛。屋宇遭火,木料已片屑无存,砖瓦易烂,所存不多,唯有石料最牢,三百级石阶近乎完好,三台屋基上的石墙石脚虽被草地盖没,一把荒火烧过,仍现出旧时气派来。
从颓墙残基上看,中台原是一进九重的连七正屋,第九重是祖堂,如今唯有倒座还存屋顶。石大门正中默立,百年雷电风雨,受而不动。两边各家住宅依次排开,井然有序。半人高低的石头墙是用桐油石灰拌蛋清勾缝的,百十年了仍稳若泰山,远远看去象一排排石狮子齐齐蹲着,别说夜间,便是亭午时分从中走过,也使你觉得游一动着股股阴风,飕飕袭人脊背,透人肝脾,令人一毛一骨悚然。下台、上台均无台中气势,石墙也倒得差不多了,但基脚分明可辨。三台合起,当是百多人家的屋场。如今,大厦早倾,人杰早殁,废墟冷冷,荒草凄凄,偶有人到,唏嘘不已。万不幸中存一幸,留得阿捡独根苗。
中台的倒座拆下来了。刘妈带着阿捡阿莲掘地刨砖,凑足了两间房的砖料。砍倒下中两台的苞茅加上旧瓦可盖两间房顶。公社特准就近砍些木料。各村传闻刘妈为刘根接后代,都来凑兴。两间茅屋立起来了。
刘妈拼干了半辈子的积蓄,给两个孤儿操办婚事。虽无大块酒肉,也披红挂彩,锣鼓鞭炮,抬茶闹房,一条山的山民都来了,好一番热闹。凄然兀立的石大门结束了百年孤独,从顶到脚贴上了大红对联:
一门旺族锒铛散去留孤子
东山再起
三位奇人辗转聚来成新家
成家本是难事,在这百家废墟上由这样三个人来成新家更是难上加难。当家的自然是刘妈。阿莲、阿捡都喊她“娘”,她既是娘又是爸,是两个孤儿的大靠山。有人曾想弄清她与刘根存何瓜葛,可她不说,谁也弄不清。上一页12345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