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莲从噩梦中惊醒,恐怖的眼神在黑暗中闪了闪,急忙垂下了眼帘。她暗自庆幸这次噩梦中的惊叫没把睡在一旁的小庆哥吵醒,两滴泪珠慢慢地滚下了腮边……后面的再也止不住,顺流而下,淌进嘴角,咸一咸的、涩涩的。她不敢一抽一泣,静静地躺在那儿……不一会儿便又进入了睡梦之中……稚一嫩的小嘴吸一允了一下嘴角的泪水,秀美的脸庞竟露出了微笑……她梦见吃冰激凌,凉凉的、甜甜的……在这暑热的长沙城里,沁人肺腑,何况是一个还不满八岁的孩童……
昨天中午,酷热的步行街街头,小莲汗流浃背,奋力地表演着杂技——口叼三脚支架上的凸起,腰身翻转过头顶,双脚悬空,双手拨动焊在立管上的钢筋,整个人立时旋转起来。路人不禁驻足观看,见她小小年纪竟只用嘴来支撑全身,利用管子下面的轴承,飞速旋转,有赞叹的、有叹息的,好心肠的人掏出零钱,扔进小莲身旁的塑料桶。只见一位老者手牵一位十来岁的正在吃冰激凌的男孩驻足,老者从兜中掏出一把壹圆的硬币,撒进塑料桶。小莲翻身下来,给老者道谢。小莲那秀美幽深黑亮的眼睛触一动了老者久埋心底的一根弦,倏忽记起自己儿时的一位女孩……正在此时男孩突然挣脱老者的手,撒腿便跑。不一会儿手执一新买来的冰激凌递到小莲面前。哪里想到小莲面现惊恐之色,怯怯地向十几米外的街头雕塑瞥去。老者掏出一方纸帕,蹲下去给小莲擦了擦满脸的汗水,朗声说道:“孩子别怕,暑气逼人,吃下它再表演不迟。”小莲一个八岁不到的孩子,竟然能经受住冰激凌的诱一惑,摇了摇头。老者无奈,叹了口气,说:“罪孽、罪孽。”只得拎起男孩的手,怅然离去。
突然,竹篾敲打床头的声音把小莲从美梦中惊醒。她一骨碌利落地爬起来,知道稍一慢点儿,竹篾便要狠狠地一抽一在屁一股上。三位和小莲一般大的女孩,迅速地穿好衣服。她们都来自河南的杂技之乡,住在这廉价的地下室,干起了街头献艺乞讨的营生。
二
那位关心小莲的老者名叫夏建国,今天躺在床上,小莲那黢黑明亮的大眼不断浮在脑海,竟和久埋心底的一位女孩极其相似,搅得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思绪飞回五十年前……
八月中旬的一天,八岁的小夏正在自家门前和小伙伴们扎蝈蝈笼。一位小伙伴跑过,气喘吁吁地喊:“快去看呀!操场上来了马戏班!”大家一哄而散,跑向了东面的小学操场。小夏急忙拎起已经快结尾的蝈蝈笼,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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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夏跑进操场,马戏班正在操场上用白布围圈搭场子,小伙伴们吵嚷着去看狗熊,离开了关猴子的大铁笼子。此时小夏正取出兜里的糖果,给了眼前小猴一颗。只见它闻了闻,竟然把糖纸剥了下来……小夏童心大悦正要闪身去寻看狗熊的小伙伴们,谁知身旁一个大些的小猴,一把抢过剥好的糖果添进自己的嘴里,欢叫着跳到笼顶,手攥钢筋一跃,便到了笼子的另一头。小夏气愤不过,便找来一节树枝,去寻那位抢糖的小猴。可它灵活,几次一捅一不着,竟把小夏手中的蝈蝈笼扯了个粉碎,还扮了鬼脸嬉笑。小夏怒不可遏,寻来一枝更长的树枝。还没等来到猴笼前,一位和小夏一般高的小姑娘几步便来到他的面前,还没见她抬手,树枝已到了小姑娘的手中。小夏一愕,见她杏眼圆睁,柳眉倒立,鸭蛋脸火红,两腮气得鼓鼓……小夏立时泄一了气,“咯、咯”地笑出了声。这回轮到小姑娘一愕,扔了树枝,也“扑哧”一声笑了。
小夏掏出糖果递给她一颗,她剥一开糖纸,咬下一半,手中的递给了那位被抢的小猴。看着她吸一吮一糖果那美美的样子,小夏急忙又去兜中翻找,可翻遍所有的兜,只翻出一张糖纸。她见他失望的样子,说:“把糖纸送给我吧。瞧,它多漂亮!”
她叫小红,五岁便在马戏班里搭班,练就了一身杂技功夫。刚才见小夏给小猴的糖果被大一点的猴子抢走,也很气愤。见他起先拿了一小树枝,心想不会惹恼猴子,便没阻止。见又取来一枝大的,怕小夏反被猴子伤了,急忙过来夺下。
晚上母亲带小夏看马戏,他特意挑了几颗裹一着鲜艳漂亮纸的糖果,准备送给小红。谁知去晚了,买了票进去,马戏已经开始。只见小红骑在马上,在圆圆的马道上一圈圈奔驰,身穿一身红色绸缎演出服,一根大辫子垂在脑后,扎一藕色蝴蝶结,随风翻飞飘荡,美极!突然,小红一纵,小夏的心一揪,随着全场观众一声“啊”……只见小红稳稳地立在奔驰得马背之上,表演开各种惊心动魄的骑技——时而隐于马的内侧,时而隐于马的外侧;正在观众热烈鼓掌之时,只见小红跃回马背,双手攥着马鞍倒立起来……立时,小夏和观众的掌声如狂潮般响起。
后来是一位阿姨脚登一个很大的瓷掸瓶,上下翻飞,左右翻转,看得小夏索然无味。哪想到一会小红竟然钻进了瓷掸瓶,只露着脑袋和一条辫子。阿姨把瓷掸瓶用双脚旋转起来,只见越转越快,蝴蝶结真如一只彩蝶,上下左右翻飞起来,看得人们眼花缭乱,掌声四起。
小红表演的最后一个节目是叼花。下面一个壮汉,两肩托起一个梯子,梯子顶上第二节插一带柄的荷花。小红窜上梯子,表演各种惊险动作来到梯子第二层,慢慢弯下腰去,竟然头从胯一下钻出,把荷花用嘴叼起,又是一阵狂潮般的掌声响起……小红回到地面,潇洒的给观众行礼,小夏看见豆大的汗珠挂在她的脸上,她却笑得一朵花似的。后来的节目索然无味,小夏趴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糖果也兜了回来。
第二天小夏特意给小红送糖果,哪里想到刚出门正碰上她背着个小孩迎面走来。小夏迎上去,问:“去哪儿?”
“去市场买菜。”
“背着孩子还怎幺拿得动菜?”
“这是我们班主的儿子,刚刚一岁,背得动。”
小夏取出糖果,放在她的手里,转身去找小伙伴玩耍去了。
第二天早上小夏刚起床,正在院子里洗漱,小红走了进来。他诧异,手把住嘴中的牙刷,愣在那里……小红抿嘴一笑,说:“懒虫,太阳都晒屁一股了才起来。”把手中一个小葫芦放在小夏的兜中,“这是我亲手做的蝈蝈笼,不要嫌我手拙,把过冬的蝈蝈装在里面,揣在怀里,伴你一冬。”
小夏急忙漱口,再抬头她已出了大门。追出,喊她玩一会儿再走。她说:“我还得去练功。”匆匆去了。
他掏出蝈蝈笼,只见小小的亚葫芦,第二节肚大,为了透气,上面对称各镂雕着一朵小花,顶上一节削下,反插在葫芦口上,用藕色绸子扎一小蝴蝶结,漂亮拙朴。亏她想得出。
小夏有一个姥爷给他的小亚葫芦蝈蝈笼,上面雕了三丛兰草,寥寥数笔,垂于下面的大肚,三朵兰花镂雕,用于通气。两只蝈蝈在兰花下面逗须,一只正在展翅高歌,栩栩如生。顶口是用紫檀木镶口,并有螺丝扣,能拧。那天小夏特意跑了一趟离家足有十里的凤凰山,捉回一只漂亮的山里才有的铁色蝈蝈。把费尽千辛万苦才捉回的铁蝈蝈放进姥爷给他的小亚葫芦蝈蝈笼,高高兴兴送给了小红。小红乐得直蹦,说:“都说山里的铁蝈蝈叫一声洪亮,今天终于见到,真棒!看,把你晒得满脸通红,怕是要变成黑小子了!”
小夏盯着小红那白一里一透一红俊美的脸蛋,真想亲上一口,终没敢。
十天后马戏班转场,小夏和小红再也没见过面。然而老夏哪能忘掉第一个装进心底的女孩,自他第一眼看见表演杂技的小莲,心底一颤,小红那白一里一透一红俊美的脸蛋便浮在了眼前。让他惊讶的是,小莲那俊美的杏眼竟和五十年前留在心底的小红的眼睛丝毫不差。
三
那位给小莲买冰激凌的男孩是老夏的孙子,叫夏墨翰,今年十岁,上小学四年级,少年先锋队大队委员。他可是夏家的独苗,掌上明珠。爷爷奶奶娇惯得了不得,墨翰的爸爸妈妈很是头疼,常说:您们二老怕是把他娇惯得只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将来怎幺在社会上立足?老夏不以为然,争辩说,当年我儿时受尽了苦难,大饥荒时放学后不但要随继父开荒种地,农忙时还要逃学。如今家庭条件好了,为什幺让墨翰受委屈?现在只要学习好,考上名牌大学,便能立足。别的,都是扯淡。
墨翰很争气,上学后不但学习成绩名列前茅,还当上了班长。入了少年先锋队后还当上了大队委员。
昨天墨翰从步行街回来,没进家门便去找好友同班同学博文和俏俏。三家都是河南老乡,又都住在一栋单位的家属楼里,自然走动得勤一些,自小三人就是玩伴。三人聚在俏俏的家里,听完墨翰讲述步行街小莲那近似摧一残自己的卖艺乞讨,都很气愤。墨翰说:“听小莲的口音还是咱们河南老乡,现在是暑假,我们不如多招集几个同学,把她解救出来。”
俏俏说:“如果她是随父母出来挣钱,我们去干涉,是解救还是砸人家的饭碗?不要弄巧成拙。”还是女孩子心细。
三个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先不声张,跟踪调查,弄清真相,再对症下药。
吃完晚饭三个人一同来到步行街。正是最热闹的时候,霓虹灯闪烁,人们川流不息,小莲那近似自残的杂技表演,不时引得善良的人往一旁的塑料桶里投钱。三个人远远地观察好一会,竟没发现一个可疑的人。正在肚里泛嘀咕时,墨翰用胳膊肘碰了碰博文,说:“你俩看东面雕塑旁的少年,中午我给小莲送冰激凌,他就在那里。小莲怯怯的眼神就是瞥向那里,我肯定他就是在监视小莲。”
不一会儿少年转身离去,三人尾随。谁知没走多远,只见又一位和小莲一般大的女孩也在表演着同样的杂技。少年并没停步,走出几十米,三位跟踪者正在失望之时,只见又一位女孩在表演同样的杂技。少年转了一圈,又回到他站立的雕塑旁。三人小声议论:“他一定是拐骗女孩,榨取钱财一团一伙里的马仔。我们坚持下去,一定还会有更重要的人物出现。”三人不禁有些紧张,心“嘣、嘣”乱跳。
十点钟以后步行街的商铺渐次关门,逛街的人稀少下来。三个人怕被那位少年发现,躲进附近一个黢黑的小巷。大约十点半钟,一位三十来岁的妇女,把塑料桶中的钱倒入一个包袱皮。少年断后,依次收完另两位女孩桶中的钱,很快消失在一条黑暗的小巷中。三位没敢贸然跟踪,墨翰说:“让他们发现有人跟踪,打咱们一顿事小,怕是他们转移了地点,坏了解救女孩的大事。”此时墨翰的手机响起,是爷爷叫他回家睡觉,还以为他在同学家玩耍。三人急忙打道回府。
四
夏老汉可不是等闲之辈,小学五年级时,一次作文比赛,曾获全国大奖。六年级时便已在《少年文艺》发表作品,后来一发不可收,诗歌、小说经常见诸报刊。
文革中他小小年纪竟也受到冲击,原来他的父亲早年参加革命作了高官,文革一开始父亲便跳楼自一杀,成了自绝于一党一和人民的现行反革命。消息传到学校,他发表的文章正当作毒草批判,他被造反派关进了牛棚,受尽折磨,遭罪不浅。从此他发誓再也不写一个字。然而夏老汉自内退后,来到长沙儿子身旁,除了在小区的棋摊儿打发时光便写些文章投到当地报纸消遣。文章发表的多了,竟也小有名气。自见了小莲,便打算写篇文章,把这些本该在学校读书的孩子送进学校。思来想去,又怕小莲她们和黑社会有瓜葛,真的一捅一到黑社会的那根筋,自己倒不怕什幺,别给孙子墨翰招来灾祸,到那时悔之晚矣。写写花鸟鱼虫风花雪夜,聊解手痒,岂不悠哉。哪承想墨翰回到家中,竟把刚才跟踪小莲一事原原本本诉说给了他。夏老汉一听,心中“咯噔”一下,这真是越怕越沾手。心想,直接晓以利害,不让墨翰插手此事,倒可能适得其反。思来想去便给报社“法制栏目”的编辑去了个电话,嘱咐墨翰报社已经答应派记者解决,你们小小年纪不要再去趟这不知深浅的混水。
五
谁知没过几天,报纸竟登出一则消息,调查女孩街头耍杂技乞讨的记者被歹人打伤,乞讨的女孩们也失了踪迹。夏老汉很是庆幸自己毅然阻止了墨翰他们三人的冒险行径。
然而墨翰得知此事,急忙找博文和俏俏商量,组织同学们的力量,只要长沙城里那怕还有一位女孩表演杂技乞讨,也要搜寻出来。顺藤摸瓜,一定能把幕后的黑手挖出来。解救女孩是我们少年先锋队员不可推卸的责任。三个人立时行动,通知了全班同学,分头在长沙各街头搜寻耍杂技乞讨的女孩。
功夫不费有心人,三天后他们便发现了转移到另一个区的小莲她们三个女孩,重操杂技乞讨。墨翰急忙按报纸上的联系电话报告了侦察结果。记者匆匆赶来,并向公安机关报了案。那位收钱的女子出现之时,警察便把他们一并带到派出所。起先女子还声称三位女孩是她的孩子,叫小庆的少年是她的侄子。可纸终包不住火,最后她只得交代了事情真相。让人们大吃一惊,她竟怀揣一张和河南杂技之乡的杂技学校签得租借杂技演员的合同,上面还有女孩家长的亲笔签字。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格式合同竟是乡司法所印制,并盖有司法所的红印大章。问起打伤记者之事,原来此女子自幼练得杂技在身,功夫十分了得,那天记者尾随而来,她误以为是当地的痞子要欺负敲诈,便出手教训了一番。记者哭笑不得,把三位女孩带回报社,要亲自送她们回河南老家,探个究竟。
墨翰他们回家的路上商量,决定在同学中搞个募捐,资助三位女孩回家读书,要不因家贫她们保不准还要出来卖艺乞讨。
很快他们便在同学中募捐到一千多元,委托墨翰送到报社。报社的同仁们也捐了二千元,三位女孩每人一千,留作学费救急。夏老汉得知此事,很是感慨,决定写一长篇报道。和编辑一商量,总编很支持,决定让他随记者到三位女孩的家乡采访。
六
夏老汉亲自送小莲回家。采访小莲的父亲时,才知他家去年遭遇火灾,本就紧紧巴巴的日子,更加艰难。这里是杂技之乡,孩童们自幼演练杂技世代相传。小莲能让邻村的班主挑中,出外挣钱,能解燃眉之急,他求之不得。原来班主不仅答应每月九百元工资,还提前支付四千元保证金。他的大儿子去年考入县一中,急等钱用。这里的女孩很少上学,有了一技之长便要随班主出外挣钱。女孩早晚要出嫁,成了人家的人。读书不但不能挣钱,反而要花钱,哪个划算这不明摆着。
正在此时,一位满头白发看上去有点儿神志不清的老太太跌跌撞撞推门进来,抱住小莲老泪纵横。小莲的母亲急忙拉她出了院门。
小莲的父亲叹了口气,说,这是我的母亲,五岁时便随马戏班出外谋生。十几岁上已走遍大江南北,曾是马戏班的台柱子,红极一时。可惜六十年代大饥荒,因吃不饱肚子,一次表演骑技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摔坏了脑袋,落下呆傻的残疾。二十大几才嫁给我那一贫如洗已经四十岁的父亲。去年的一天夜里,她梦见儿时在中原矿区马戏班表演时,一位当地的男孩送给她的蝈蝈笼,被我那瘫痪在床的父亲抢去,藏在了被窝里。那可是她的心肝宝贝,几十年来从不离身。急得她燃起火柴,去我的父亲被窝里翻找。哪里想到一盒火柴全被点着,立时火焰燃起。等我们在另一间房间被烟呛醒,从窗户逃出,大火已经冲天而起。我母亲正在院子里火光之中玩耍她那宝贝蝈蝈笼,也不知她何时逃了出来。可怜我的父亲活活被大火烧死,惨不忍睹。
夏老汉心里一悸,难道她就是久藏心底的小红?一阵哀凉袭上心头,久久说不上话来,慨叹世间穷人命运多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