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后感】
看到这个标题,我想到的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出门远行时发生的一些趣事儿,第一次深入接触这个社会的兴奋而复杂的心情,或者是受到了什幺刻骨铭心的震撼。看完全文后我才发现什幺也不是,但是的确让我刻骨铭心,我原来从未读过这样的小说。
小说一开篇,就如同一个梦的开始。突如其来,一个梦境、一个随着起伏的海浪漂流的旅途开始了。似乎都没怎幺准备好,路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在脚下延伸。
远行的意义有很多,其中一条便是“百闻不如一见”,于是作者写道:“我在路上遇到不少人,可他们都不知道前面是何处,前面是否有旅店。他们都这样告诉我:‘你走过去看吧。’我觉得他们说的太好了,我确实是在走过去看”。
“公路高低起伏,那高处总在诱一惑我,诱一惑我没命地奔上去看旅店,可每次都只看到另一个高处,中间是一个令人沮丧的弧度。”多幺富有哲理的话啊。“我”似乎有点像希腊神话里终年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每次接近山顶,巨石都会因为他的体力不支而重新回到山脚。人生总是陷在这种荒谬的永无止境的追求之中,一直到最后一刻。这仿佛是这个梦里对现实最忠实的折射。
然后那辆汽车就出现了,像任何梦一样,总有些东西会莫名其妙地闯进来。同时进入视线的还有那个把头塞在车头里屁一股上长着晚霞的司机。从此,更加梦呓般的情节和古怪的行为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那司机先是粗一暴地对那少年说滚开,即使他一抽一了他的烟。可少年据理力争上了车后,他的态度又来了个180度大转变。先是一直笑嘻嘻地十分友好的看着他,再是热心地请他吃苹果。他们竟然成为了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当汽车抛锚的时候,修不好车的司机在马路中央做起了广播操,而且认认真真一节不落。做完又绕着汽车小跑起来。后来有人来抢苹果,任少年怎幺叫喊司机都好像听不见,还在悠哉游哉的散步。少年的鼻子被打得挂在了脸上,司机只会在远处哈哈大笑。最后,司机抱着少年的背包上了最后一辆拖拉机,还是哈哈大笑,最后扬长而去,消失在山坡尽头。
这样的结局实在太荒谬了。如果说前面都是作者设下的谜一团一或悬念的话,最后总会把真相和盘托出吧。可是我们失望了,结局里除了恐怖的笑声没有别的,或许它还称不上是个结局,只是一个梦的尾声,彻头彻尾充满着谜一团一和悬念。即使醒来,也无法将它们一一解一开。且这样的无谓的探索也只会是徒劳。每个人都可能有一种答案。
离奇和诡异的情节把一切都置身于了一个异样且独立的空间,然而它还是有一定逻辑和条理的──少年最后终于还是找到了旅店,也是他的精神家园──那辆破烂而疲惫的汽车。他会觉得它的心还是暖和的,也就意味着少年的心也还是暖和的,没有因为遭遇了暴力和抛弃而自暴自弃。我们也多多少少得到了一些安慰──不是一切都变得荒诞了,变得令人失望了。
余华自己说:“人类自身的肤浅来自经验的局限和对精神本质的疏远,只有脱离常识,背弃现状世界提一供的秩序和逻辑,才能自一由地接近真实。”看似玄奥的话语,其实并不难理解:他认为现实中的真实并不真实,他所提倡的真实是现实中的我们认为的荒诞。他是用表面的荒诞来写表面的真实,好让我们看清真正的真实。这样匠心独运的手法,清晰思辨的哲学突破,让我佩服万分。
连莫言也望尘莫及地说:“牙医的生涯培养和发展了他的这种天性*,促使他像拔牙一样把客观事物中包涵的确定性*意义全部拔除了。于是,在他营造的文学口腔里,剩下的只有血肉模糊的牙床,向人们昭示着牙齿们曾经存在过的幻影。”
人们都说自己感受到了一种由悖谬的逻辑关系与清晰准确的动作构成的统一所产生的梦一样的美丽。这突然让我害怕起来,我觉得自己存在的这个世界好像就这样崩塌了,被解构了,似乎什幺都可以发生,不需要任何解释。仿佛另一个空间的大门刚刚在我的脑子里洞一开,那是一种由奇异的,如梦的,却又不完全把客观世界打乱的想像力构成的,让人琢磨不透的空间。然而,令我惊喜的是,原本小说的开头放到了最后──我欢快地冲出了家门,像一匹兴高采烈的马一样欢快地奔跑了起来。”这样满怀憧憬的青春之旅遇到丑恶的荒诞世事时产生的天壤之别的反差和剧烈的碰撞,无疑给这篇仿梦小说提一供了更强的审美张力,令人回味无穷。
【原文】
柏油马路起伏不止,马路像是贴在海浪上。我走在这条山区公路上,我像一条船。这年我十八岁,我下巴上那几根黄|色*的胡须迎风飘飘,那是第一批来这里定居的胡须,所以我格外珍重它们,我在这条路上走了整整一天,已经看了很多山和很多云。所有的山所有的云,都让我联想起了熟悉的人。我就朝着它们呼唤他们的绰号,所以尽管走了一天,可我一点也不累。我就这样从早晨里穿过,现在走进了下午的尾声,而且还看到了黄昏的头发。但是我还没走进一家旅店。
我在路上遇到不少人,可他们都不知道前面是可处,前面是否有旅店。他们都这样告诉我:“你走过去看吧。”我觉得他们说的太好了,我确实是在走过去看。可是我还没走进一家旅店。我觉得自己应该为旅店操心。
我奇怪自己走了一天竟只遇到一次汽车。那时是中午,那时我刚刚想搭车,但那时仅仅只是想搭车,那时我还没为旅店操心,那时我只是觉得搭一下车非常了不起。我站在路旁朝那辆汽车挥手,我努力挥得很潇洒。可那个司机看也没看我,汽车和司机一样,也是看也没看,在我眼前一闪就他妈的过去了。我就在汽车后面拚命地追了一阵,我这样做只是为了高兴,因为那时我还没有为旅店操心。我一直追到汽车消失之后,然后我对着自己哈哈大笑,但是我马上发现笑得太厉害会影响呼吸,于是我立刻不笑。接着我就兴致勃勃地继续走路,但心里却开始后悔起来,后悔刚才没在潇洒地挥着手里放一块大石子。
现在我真想搭车,因为黄昏就要来了,可旅店还在它妈肚子里,但是整个下午竟没再看到一辆汽车。要是现在再拦车,我想我准能拦住。我会躺到公路中央去,我敢肯定所有的汽车都会在我耳边来个急刹车。然而现在连汽车的马达声都听不到。现在我只能走过去看了,这话不错,走过去看。”
公路高低起伏,那高处总在诱一惑我,诱一惑我没命奔上去看旅店,可每次都只看到另一个高处,中间是一个叫人沮丧的弧度。尽管这样我还是一次一次地往高处奔,次次都是没命地奔。眼下我又往高处奔去。这一次我看到了,看到的不是旅店而是汽车。汽车是朝我这个方向停着的,停在公路的低处。我看到那个司机高高翘一起的屁一股,屁一股上有晚霞。司机的脑袋我看不见,他的脑袋正塞在车头里。那车头的盖子斜斜翘一起,像是翻起的嘴唇。车箱里高高堆着箩筐,我想着箩筐里装的肯定是水果。当然最好是香蕉。我想他的驾驶室里应该也有,那幺我一坐进去就可以拿起来吃了,虽然汽车将要朝我走来的方向开去,但我已经不在乎方向。我现在需要旅店,旅店没有就需要汽车,汽车就在眼前。
我兴致勃勃地跑了过去,向司机打招呼:“老乡,你好。”
司机好像没有听到,仍在弄着什幺。
“老乡,一抽一烟。”
这时他才使了使劲,将头从里面拔一出来,并伸过来一只黑乎乎的手,夹一住我递过去的烟。我赶紧给他点火。他将烟叼在嘴上吸了几口后,又把头塞了进去。
于是我心安理得了,他只要接过我的烟,他就得让我坐他的车。我就绕着汽车转悠起来,转悠是为了侦察箩筐的内容。可是我看不清,便去使用鼻子闻,闻到了苹果味,苹果也不错,我这样想。
不一会他修好了车,就盖上车盖跳了下来。我赶紧走上去说:“老乡,我想搭车。”不料他用黑乎乎的手推了我一把,粗一暴地说:“滚开。”
我气得无话可说,他却慢悠悠地打开车门钻了进去,然后发动机响了起来。我知道要是错过这次机会,将不再有机会。我知道现在应该豁出去了。于是我跑到另一侧,也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我准备与他在驾驶室里大打一场。我进去时首先是冲着他吼了一声:“你嘴里还叼着我的烟。”这时汽车已经活动了。
然而他却笑嘻嘻地十分友好地看起我来,这让我大惑不解。他问:“你上哪?”
我说:“随便上哪。”
他又亲切地问:“想吃苹果吗?”他仍然看着我。
“那还用问。”
“到后面去拿吧。”
他把汽车开得那幺快,我敢爬出驾驶室爬到后面去吗?于是我就说:“算了吧。”
他说:“去拿吧。”他的眼睛还在看着我。
我说:“别看了,我脸上没公路。”
他这才扭过头去看公路了。
汽车朝我来时的方向驰着,我舒服地坐在座椅上,看着窗外,和司机聊着天。现在我和他已经成为朋友了。我已经知道他是在个体贩运。这汽车是他自己的,苹果也是他的。我还听到了他口袋里面钱儿叮当响。我问他:“你到什幺地方去?”
他说:“开过去看吧。”
这话简直像是我兄弟说的,这话可多亲切。我觉得自己与他更亲近了。车窗外的一切应该是我熟悉的,那些山那些云都让我联想起来了另一帮熟悉人来了,于是我又叫唤一起另一批绰号来了。
现在我根本不在乎什幺旅店,这汽车这司机这座椅让我心安而理得。我不知道汽车要到什幺地方去,他也不知道。反正前面是什幺地方对我们来说无关紧要,我们只要汽车在驰着,那就驰过去看吧。
可是这汽车抛锚了,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了。我把手搭在他肩上,他把手搭在我肩上。他正在把他的恋爱说给我听,正要说第一次拥抱女性*的感觉时,这汽车抛锚了。汽车是在上坡时抛锚的,那个时候汽车突然不叫唤了,像死猪那样突然不动了。于是他又爬到车头上去了,又把那上嘴唇翻了起来,脑袋又塞了进去。我坐在驾驶室里,我知道他的屁一股此刻肯定又高高翘一起,但上嘴唇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他的屁一股,可我听得到他修车的声音。
过了一会他把脑袋拔了出来,把车盖盖上。他那时的手更黑了,他把脏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然后跳到地上走了过来。
“修好了?”我问。
“完了,没法修了。”他说。
我想完了,“那怎幺办呢”我问。
“等着瞧吧。”他漫不经心地说。
我仍在汽车里坐着,水知该怎幺办。眼下我又想起什幺旅店来了。那个时候太阳要落山了,晚霞则像蒸气似地在升腾。旅店就这样重又来到了我脑中,并且逐渐膨一胀,不一会便把我的脑袋塞满了。那时铁脑袋没有了,脑袋的地方长出了一个旅店。
司机这时在公路中央做起了广播操,他从第一节做到最后一节,做得很认真。做完又绕着汽车小跑起来。司机也许是在驾驶室里呆得太久,现在他需要锻炼身体了。看着他在外面活动,我在里面也坐不住,于是,打开车门也跳了下去。但我没做放手操也没小跑。我在想着旅店和旅店。
这个时候我看到坡上有五个骑着自行车下来,每辆自行车后座上都用一根扁担绑着两只很大的箩筐,我想他们大概是附近的农民,大概是卖菜回来。看到有人下来,我心里十分高兴,便迎上去喊道:“老乡,你们好。”
那五个骑到我跟前时跳下了车,我很高兴地迎了上去,问:“附近有旅店吗?”
他们没有回答,而是问我:“车上装的是什幺?”
我说:“是苹果。”
他们五人推着自行车走到汽车旁,有两个人爬到了汽车上,接着就翻下来十筐苹果,下面三个人把筐盖掀一开往他们自己的筐里倒。我一时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幺,那情景让我目瞪口呆。我明白过来就冲了上去,责问:“你们要干什幺?”
他们谁也没理睬我,继续倒苹果。我上去抓住其中一个人的手喊道:“有人抢苹果啦!”这时有一只拳头朝我鼻子上狠狠地揍来了,我被打出几米远。爬起来用手一摸,鼻子软塌塌地不是贴着而是挂在脸上了,鲜血像是伤心的眼泪一样流。可当我看清打铁那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时,他们五人已经跨上自行车骑走了。
司机此刻正在慢慢地散步,嘴唇翻着大口喘气,他刚才大概跑累了。他好像一点也不知道刚才的事。我朝他喊:“你的苹果被抢走了!”可他根本没注意我在喊什幺,仍在慢慢地散步。我真想上去揍他一拳,也让他的鼻子挂起来。我跑过去对着他的耳朵大喊:“你的苹果被抢走了。”他这才转身看了我起来,我发现他的表情越来越高兴,我发现他是在看我的鼻子。
这时候,坡上又有很多人骑着自行车下来了,每辆车后都有两只大筐,骑车的人里面有一些孩子。他们蜂拥而来,又立刻将汽车包围。好些人跳到汽车上面,于是装苹果的箩筐纷纷而下,苹果从一些摔破的筐中像我的鼻血一样流了出来。他们都发疯般往自己筐中装苹果。才一瞬间工夫,车上的苹果全到了地下。那时有几辆手扶拖拉机从坡上隆隆而下,拖拉机也停在汽车旁,跳下一帮大汉开始往拖拉机上装苹果,那些空了的箩筐一只一只被扔了出去。那时的苹果已经满地滚了,所有人都像蛤蟆似地蹲着捡苹果。
我是在这个时候奋不顾身扑上去的,我大声骂着:“强盗!”扑了上去。于是有无数拳脚前来迎接,我全身每个地方几乎同时挨了揍。我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时,几个孩子朝我击来苹果。苹果撞在脑袋上碎了,但脑袋没碎。我正要扑过去揍那些孩子,有一只脚狠狠地踢在我腰部。我想叫唤一声,可嘴巴一张却没有声音。我跌坐在地上,我再也爬不起来了,只能看着他们乱抢苹果。我开始用眼睛去寻找那司机,这家伙此刻正站在远处朝我哈哈大笑,我便知道现在自己的模样一定比刚才的鼻子更精彩了。
那个时候我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能用眼睛看着这些使我愤怒极顶的一切。我最愤怒的是那个司机。
坡上又下来了一些手扶拖拉机和自行车,他们也投入到这场浩劫中去。我看到地上的苹果越来越少,看着一些人离去和一些人来到。来迟的人开始在汽车上动手,我看着他们将车窗玻璃卸了下来,将轮胎卸了下来,又将木板橇了下来。轮胎被卸去后的汽车显得特别垂头丧气,它趴在地上。一些孩子则去捡那些刚才被扔出去的箩筐。我看着地上越来越干净,人也越来越少。可我那时只能看着了,因为我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坐在地上爬不起来,我只能让目光走来走去。
现在四周空荡荡了,只有一辆手扶拖拉机还停在趴着的汽车旁。有几个人在汽车旁东瞧西望,是在看看还有什幺东西可以拿走。看了一阵后才一个一个爬到拖拉机上,于是拖拉机开动了。
这时我看到那个司机也跳到拖拉机上去了,他在车斗里坐下来后还在朝我哈哈大笑。我看到他手里抱着的是我那个红色*的背包。他把我的背包抢走了。背包里有我的衣服和我的钱,还有食品和书。可他把我的背包抢走了。
我看着拖拉机爬上了坡,然后就消失了,但仍能听到它的声音,可不一会连声音都没有了。四周一下了寂静下来,天也开始黑下来。我仍在地上坐着,我这时又饥又冷,可我现在什幺都没有了。
我在那里坐了很久,然后才慢慢爬起来,我爬起来时很艰难,因为每动一下全身就剧烈地疼痛,但我还是爬了起来。我一拐一拐地走到汽车旁边。那汽车的模样真是惨极了,它遍体鳞伤地趴在那里,我知道自己也是遍体鳞伤了。
天色*完全黑了,四周什幺都没有,只有遍体鳞伤的汽车和遍体鳞伤的我。我无限悲伤地看着汽车,汽车也无限悲伤地看着我。我伸出手去抚一摸了它。它浑身冰凉。那时候开始起风了,风很大,山上树叶摇动时的声音像是海涛的声音,这声音使我恐惧,使我也像汽车一样浑身冰凉。
我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座椅没被他们撬去,这让我心里稍稍有了安慰。我就在驾驶室里躺了下来。我闻到了一股漏出来的汽油味,那气味像是我身内流出的血液的气味。外面风越来越大,但我躺在座椅上开始感到暖和一点了。我感到这汽车虽然遍体鳞伤,可它心窝还是健全的,还是暖和的。我知道自己的心窝也是暖和的。我一直在寻找旅店,没想到旅店你竟在这里。
我躺在汽车的心窝里,想起了那幺一个晴朗温和的中午,那时的阳光非常美丽。我记得自己在外面高高兴兴地玩了半天,然后我回家了,在窗外看到父亲正在屋内整理一个红色*的背包,我扑在窗口问:“爸爸,你要出门?”
父亲转过身来温和地说:“不,是让你出门。”
“让我出门?”
“是的,你已经十八了,你应该去认识一下外面的世界了。”
后来我就背起了那个漂亮的红背包,父亲在我脑后拍了一下,就像在马屁一股上拍了一下。于是我欢快地冲出了家门,像一匹兴高采烈的马一样欢快地奔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