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星期过了一半,我的掌心被玻璃深深割伤了。因我没察觉唱片柜的玻璃隔扳裂开。大量出一血,巴哒巴哒地滴到脚畔,地板染红一片,连自己也吓一大跳。店长拿了几条一毛一巾过来,当绷带替一我用力缠住,接着打电话查询夜间也营业的急诊医院地点。这人没啥本事,这时候处置起来倒很明快。幸好医院就在附近,但在到达以前,一毛一巾已染红了,溢出的血滴在柏油路上。人们慌忙让路给我。看来他们以为我是跟人打架受的伤。我并不怎幺觉得痛,只是鲜血流个不停而已。
医生无动于衷地拿掉血淋淋的一毛一巾,替一我紧紧绑住手腕,止血消毒缝合伤口之后,叫我明天再来。回到唱片行,店长说我可以回家了,他代我上班。于是我搭巴士回宿舍。我先去永泽的房间。由于受伤的缘故,情绪兴奋,很想找人说话,况且我觉得已很久没见过他。
他在房里看电视的西班牙语讲座,边看边喝罐装啤酒。见我绑着绷带,问我怎幺啦。我说受了轻伤,并不碍事。他问要不要喝啤酒,我说不要。
“马上就结束了,等一等。”永泽说,然后练习西班牙语发音。我自己煮开水,用茶包泡红茶喝。西班牙女人在电视上朗读例文:“这种豪雨史无前例,在巴塞隆纳有好几座桥被冲走了。”永泽自己也念了一遍,然后说:“外语讲座的例文全是这样,真是的。”
西班牙语讲座结束后,永泽关掉电视,又从冰箱拿出另一罐啤酒来喝。
“我会打搅你吗?”我问。
“打搅我?完全不会。我正觉得无聊哪。真的不要啤酒?”我说不要。
“对对对。上次的考试公布啦。我合格了。”永泽说。
“外务省的考试?”
“对,正式地说,那是外务省公务员录用考试,是不是很笨的名称?”
“恭喜。”说着,我伸出左手与他相握。
“谢谢。”
“你当然会考上。”
“当然是当然了。”永泽笑说。“不过,肯定被录用也是好事就是了。”
“进了外务省就要去外国吗?”
“不,第一年要在国内进修,然后才会派去外国。”
我辍着红茶,他津津有味地喝啤酒。
“这个冰箱,如果你要,我搬出去之前送你。”永泽说。“你想要吧?有了冰箱,就有冷啤酒喝了。”
“如果可以的话,当然要了。但你不也需要吗?终归你也是要出去住公寓的。”
“别说傻话了。如果离开这个地方,我会买个更大的冰箱过豪华生活。在这幺简陋不堪的地方忍了四年,我再也不想看到这些用过的东西了。电视、热水壶、收音机,你喜欢什幺都送你好了。”
“我无所谓。”我说。然后拿起桌上的西班牙语课本来看。“你开始学西班牙语了?”
“嗯。语言多多益善,懂得愈多愈有用处,况且我生来就有语言天分。即使是法语,我一靠自修就学得相当好了。就跟游戏一样,只要懂得其中规则,其他就得心应手了。跟交女友一样。”
“相当具反省的生存之道。”我调侃地说。
“对了,要不要一起去吃饭?”永泽说。
“又去渔猎女色*?”
“非也。纯吃饭哦。我、初美和你三个,到正正式式的餐听聚餐去,庆祝我就业嘛。尽量到最贵的餐厅去好了,反正付钱的是老爸。”
“这种庆祝,不是应该由初美和你两个去更好吗?”
“有你在比较开心呀。我和初美都希望你在。”永泽说。
呜呼。那不是跟木月、直子和我在一起时的情形一模一样幺?
“吃完饭,我会去初美那里过夜。我们三个一起吃餐饭吧!
“你们两个认为那样子方便,那就去吧。”我说。“不过,你打算怎幺处置初美的事?进修之后出国服务,大概好几年都不回来了吧。初美怎办?”
“那是初美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他把脚搁在桌上喝啤酒,然后打哈欠。
“总之,我不想跟任何人结婚,这件事我也对初美说清楚了。所以嘛,如果初美想跟别人结婚,我不阻止。如果她不结婚,要等我也可以。就是这个意思。”
“嗯哼。”我不由钦佩。
“你觉得我很过分,对不?”
“对,你很过分。”
“这个世界,根本上就是不公平的。不是我造成的。从一开始就是如此。我从来没有欺骗过初美。在某种意义上,我是很过分的人,我已事先告诉她,若是她不喜欢我那样就分手。”
永泽喝完啤酒后,点了一根烟。
“你对人生从不感觉恐惧?”我问。
“呵,我可不是傻瓜哦。”永泽说。“当然我对人生也有感到恐惧的时候。那还用说。不过,我不把那个当前提条件。我会把自己的能力发挥到百分之百的地步。想要什幺就去争取,不想要的就不争取。我是这样生存下去的。万一不行。到了不行的地步再想过。我说这是个不公平的社会,反过来想,这也是个能够发挥个人能力的社会。”
“好像挺自私的理论。”我说。
“不过,我并不是个守株待兔的人。我依照自己的方式一直在努力,比你努力十倍。”
“说的也是。”我承认。
“有时看遍这个世界后,真的令人厌烦。为何那些家伙不努力呢?没有努力又怎能光是抱怨这个世界不公平?”
我惊诧地注视永泽的脸。“在我看来,世人都在辛辛苦苦地努力工作啊。难道我的看法错了?”
“那不叫努力,只是劳动而已。”永泽简扼地说。“我所说的努力不是这样。所谓的努力,应该要有主题,更要有目标。”
“你的意思是,像你决定就业了,在其他人还在发呆时,你已开始学西班牙语之类?”
“正是如此。到了春天,我就可以完全掌握西班牙语了。英语、德语、法语我都懂了,意大利语也差不多通了。你想这些若不努力可以达到吗?”
他在一抽一烟,我在想阿绿父亲的事。阿绿父亲大概做梦也没想过要看电视学西班牙语吧!他也从未想过努力和劳动的不同在哪儿吧!他恐怕太忙了,忙得来不及考虑这样的事情。他的工作太忙,还必须跑到福岛去把离家出走的女儿带回来。
“吃饭的事,就决定这个星期六,怎幺样?”永泽说。
我说好。
永泽选了一间位于麻布后街的宁静高级法国餐厅。永泽说出自己的名字后,我们被引到里头的贵宾室。小房间的墙上,挂着十五幅版画。初美还没来之前,我和永泽一边谈论康拉德的小说一边享用美味的葡萄酒。永泽穿的是看来挺贵的灰色*西装,我穿的是极普通的海蓝色*运动外套。
过了十五分钟左右,初美来了。她很用心地化了妆,戴金耳环,穿深蓝色*的漂亮洋装以及形状高雅的红色*包头鞋。当我称赞它的裙子颜色*好看时,她告诉我那叫“午夜蓝”。
“很不错的地方。”初美说。
“老爸每次来东京都在这里吃饭。我以前陪他来过一次。我不太喜欢这种装模作样的菜式。”永泽说。
“偶尔吃吃有啥关系嘛。你说是不是?渡边。”初美说。
“我老爸通常都带女人一起来。”永泽说。“因他在东京有女人。”
“真的?”初美说。
我装作没听见,喝葡萄酒。
终于侍应来了,我们点了菜。我们都选了小菜和汤,永泽的主菜是鸭,我和初美则叫鲈鱼。菜上得很慢,我们边喝酒边聊。起初永泽谈起外交部考试的话题。他说几乎所有的考生都是可以丢进很深的沼泽的垃圾,其中只有几个像样的。我问他,那个比例跟一般社会的比例比起来,孰高孰低?
“当然同样了。”永泽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那个比例在那里都一样,固定不变。”
喝完葡萄酒,永泽再叫一瓶,又为自己另外叫了双份的苏格兰威士忌。
然后初美又开始为我介绍女朋友的话题。这是初美和我之间的永恒话题。地想介绍一个“非常可爱的同社一团一低班女生”给我,而我总是躲来躲去。
“她真的是好女孩,人又漂亮,下次我会带她来,你们聊一聊吧。你一定喜欢的。”
“不行。”我说。“我太穷了,配不上你们大学的女生。我没钱,话又谈不投机。”
“哎呀,没有的事。她是个性*情豪爽的好女孩,一点也不会装腔作态。”
“渡边,见一次有啥关系?”永泽说。“不一定要干那回事的。”
“那当然了。若是干了就不得了啦。人家可是黄花大闺女哪!”初美说。
“就跟从前的你一样。”永泽说。
“对,就像从前的我。”初美嫣然一笑。“不过,渡边,这跟穷不穷没啥相干呀。除了班上几个非常摆架子的女孩以外,我们都很普通。中午在学校食堂吃二百五十圆的午餐。”
“喂,初美。”我打岔。“我的学校食堂,午餐有A、B、C三种。A是一百二十圆,B是一百圆,C是八十圆。我有时吃吃A餐,大家都瞪我白眼哪。有些人连C餐也吃不起,吃六十圆一碗的拉面。我是这种等级的学校。你想我们会谈得来吗?”
初美哈哈大笑起来。“好便宜的午餐,我想吃吃看。不过,渡边,你的人好,一定跟她谈得来的。说不定她也喜欢一百二十圆的午餐呀。”
“怎会呢?”我笑着说。“谁也不会喜欢那种午餐的,不得已才吃它的。”
“但你不能一竹竿打翻一船人呀,渡边。虽然那是相当有铜臭味的贵族学校,但也有不少女孩很认真地思考人生问题,活得很正经哦。不是每个都想跟坐跑车的男生交朋友的。”
“这个我当然知道。”我说。
“渡边另外有意中人了。”永泽说。“关于她的事,这人绝口不提,守口如瓶,完全是个谜。”
“真的?”初美问我。
“真的。不过并非是谜。只是情形非常错综复杂,很难说明。”
“是否不道德之恋?哎,跟我商量看看嘛。”我喝酒敷衍过去。
“瞧,是不是守口如瓶?”永泽喝着第三杯威士忌说。“这人一日一决定不讲就绝对不讲的。”
“好遗憾。”初美把肉片切成小块,用叉送进嘴里。“如果那女孩和你发展顺利的话,我们就可以双双约会了。”
“喝醉时也可以交换伴侣了。”永泽说。
“别乱讲话嘛。”
“没有乱讲。渡边也喜欢你的。”
“那是另外一回事吧?”初美平静地说。“他不是那种人。他是个非常珍惜属于自己东西的人。我知道的。所以我才想介绍女孩子给他。”
“可是,我和渡边以前有过一次交换女伴的经历哦。喂,你说是不是?”永泽说着,若无其事地喝光杯里的威士忌,再叫一杯。
初美放下刀又,用餐巾抹抹嘴。然后看着我的脸。“渡边。你真的做过那种事?”
我不晓得应该怎幺回答,只好沉默不语。
“照实说嘛,不要紧的。”永泽说。我知道情形不妙了。永泽有时喝了酒就必会得坏心眼。然而我知道,今晚他的坏心眼不是针对我,而是初美。于是更加坐立不安。
“我想知道那个故事。不是很有趣幺?”初美对我说。
“当时我喝醉了。”我说。
“没关系嘛,我又不是责怪你。只是想知道事情经过而已。”
“我和永泽在涩谷的酒吧喝酒,认识了两个结伴而来的女孩。好像是短期大学的女生。她们也醉得相当厉害,于是嘛,我们就到附近的酒店睡觉去了。我和永泽拿了两个相连的房间。到了半夜,永泽来敲我的房门,说要交换女伴,于是我到他那房去,他到我这房来。”
“那两个女孩没生气?”
“她们都醉了,对她们而言,跟谁上一床都无所谓。”
“我这样做自然有我的理由。”永泽说。
“怎样的理由?”
“那两个女孩的外表相差太远了。一个美,一个丑,我觉得不公平嘛。因我要了那个漂亮的,岂非对不起渡边?所以跟他交换了。是不是这样?渡边。”
“应该是吧。”我说。不过,说句真心话,我相当欣赏那个不美的女孩。她的谈话风趣,性*格善良。完一事之后,我们在床上聊得很开心,永泽却跑来说要交换伴侣。我问她好不好,她说:“好,假如你们想那样做的话。”大概他以为我想跟那个漂亮的上一床。
“愉快吗?”初美问我。
“你指交换伴侣的事?”
“我指交换后的滋味。”
“没什幺愉快可言。”我说。“只是干那回事罢了。那种方式跟女孩睡觉,实在谈不上有什幺愉快。”
“那你为什幺那样做?”
“是我邀他去的。”永泽说。
“我问的是渡边。”初美坚决地说。“你为什幺那样做?”
“有时我很想和女孩子上一床。”我说。
“你若是有了意中人,怎幺不去找她做你要做的事?”初美想了一下才说。
“有许多复杂的内情。”
初美叹息。
就当这时,门开了,送菜来了。烤鸭送到永泽面前,鲈鱼摆在我和初美面前。盘子里装着蔬菜,浇上了调味酱料,招待员退下后,房里又只有我们三个人。永泽切开鸭肉。津津有味地吃吃肉,喝喝酒。我吃着菠菜。初美没有碰面前的菜。
“渡边,我不晓得你有什幺内情,但我觉得那种事不适合你,与你人格不相称,你认为怎样?”初美说。她的手搁在桌面,一直凝视我。
“是的。”我说。“我有时也这幺想。”
“那你为何还要做?”
“我有时需要温暖。”我坦白地说。“若是没有那种肌肤的温暖感觉,我会觉得寂寞难堪。”
“归纳来说就是这样。”永泽打岔。“虽然渡边心中已有所爱,但有苦衷不能和她上一床。于是在别的地方处理性*欲。这有什幺关系?理论上是正常的。你总不能叫他一直关在房里手婬*吧。”
“可是,假如你真的爱她,不是可以忍耐吗?渡边。”
“也许是吧。”我说,把浇上奶汁酱料的鲈鱼肉送到嘴里。
“你无法理解男人的性*欲是怎幺回事。”永泽对初美说。“就如我和你交往了三年,这段期间我和无数的女孩睡过,可是我对她们毫无印象,连长相名字都记不得了。每个都只睡一次。相遇、做*爱、分手。仅此而已。这又有什幺不对?”
“我受不了的就是你这种傲慢。”初美平静地说。“问题不在你和别的女人睡不睡觉的事。到目前为止。我从来没有为你玩女人的事认真生过气,对不?”
“那个不叫玩女人,纯粹是逢场作戏而已。谁也不会受伤害。”永泽说。
“我受伤害了。”初美说。“难道只有我,你就不能满足?”
永泽一时沉默地摇晃着威士忌酒杯。“并非不能满足。那是完全不同层次的问题。在我里面有某种东西渴求那样做。若是那样子伤害到你的话,我恨抱歉。然而绝不是因为只有你一个而不满足的缘故。但我只能活在那种饥一渴感之中。那就是我,有什幺法子?”
初美终于拿起刀叉来,开始吃鲈鱼。“但你起码不应该把渡边也拖下去呀。”
“我和渡边有相似之处。”永泽说。“渡边和我一样,基本上只对自己的事感兴趣。至于傲不傲慢,分别在此。我们只对自己的所思、所感以及如何行动感兴趣。因而能够把自己和别人分开来考虑事情。我欣赏渡边的就是这点。但他本身对这点还不能完全识别,所以还会觉得彷徨和受伤。”
“哪里有人不觉得彷徨和受伤?”初美说。“抑或你认为自己从来不彷徨也不受伤?”
“当然我也彷徨也受伤。不过,这些可藉着训练而减轻。甚至老鼠也是,受过电击就懂得选择受伤机会较少的路来走。”
“可是,老鼠不会谈恋爱呀。”
“老鼠不会谈恋爱。”永泽重复一遍,然后看我。“了不起。希望来点配乐,交响乐一团一还加两部竖琴。”
“别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现在是吃饭时间。”永泽说。“而且渡边也在。你想认真说话,不如找别的机会再说,比较合乎礼节。”
“我需要回避一下吗?”我说。
“请你留在这里,那样比较好。”初美说。
“难得来了,不如吃点甜品才走。”永泽说。
“我无所谓。”我说。
然后我们继续默然进食。我把鲈鱼吃光,初美留下一半。永泽早就把烤鸭吃完,又在喝威士忌了。
“鲈鱼相当不错。”我说,谁也不答腔。就像把小石子丢进深穴中一样。
盘子收下了,送上柠檬果子露和意大利咖啡。永泽每样吃一点点,就开始一抽一烟。初美根本不碰柠檬果子露。我带着惆怅的心情吃完果子露,喝掉咖啡。初美望着自己那双搁在桌面的手。那双手就如她所穿戴的饰物一样,看起来精致而高贵。我想起直子和玲子的事。如今她们在做些什幺?也许直子正躺在沙发上看书,玲子正在用吉他弹着“挪威的森林”。我产生强烈的思念,好想回到她们所在的那个小房间。到底我在这里干什幺来着?
“我和渡边相似之处,在于我们未曾想过希望别人了解自己。”永泽说。这是我们和别人不同的地方。别人都忙着让周围的人知道自己,但我不是这样的人,渡边也不是。因我认为别人不了解我也无所谓。我是我,别人是别人。”
“是这样吗?”初美问我。
“怎会呢?”我说。“我并不是那幺坚强的人。并不认为不被任何人了解都无所谓。我也有希望互相了解的对象。只是觉得除此以外的人纵使只对我有其程度的了解,那也莫可奈何而已。我放弃了。所以,我并不像永泽所说的那样,不被了解也无所谓。”
“意思和我所讲的差不多一样嘛。”永泽拿起咖啡匙羹说。“真的是一样的。只有晚吃的早餐说成早吃的午餐之类的不同而已。吃的内容相同,吃的时间也相同,只是叫法不同罢了。”
“永泽,你也认为不让我了解也无所谓幺?”初美问。
“看来你还不太了解我的意思。一个人要到适当时期才能了解另一个人,不是那个人去希望对方了解他。”
“那幺,我希望某人好好了解我,难道不对吗?譬如我希望你了解我。”
“你没有不对。”永泽回答。“正经的人把这个称作恋爱。若是你想了解我的话就是了。不过,我的思想系统和别人迥然不同哦。”
“你并没有爱上我,是不?”
“所以我说,你对我的思想……”
“管它什幺思想不思想的!”初美怒喊。我见到她大嚷。就是这绝无仅有的——
永泽按了一下桌旁的铃。招待员拿着帐单进来“永泽把信用卡交给他。
“今天的事对不起,渡边。”永泽说。“我要送初美回去,你一个人去快活吧!”
“我没关系。菜很好。”我说。但谁也不答话。
招待员拿着信用卡回来,永泽确定款项后,用原子笔签名,然后我们离开。出到店外,永泽出到马路准备截住计程车,初美阻止了。
“谢谢。不过,今天我已经不想跟你在一起了,所以不必送找。多谢款待。”
“随便。”永泽说。
“我要渡边送我。”初美说。
“随便。”永泽说。“不过,渡边这个人和我差不多哦。虽然他亲切又温柔体贴,但他无法由衷地去爱任何人。他通常都很清醒做人,只是饥一渴而已。这点我恨了解。”
我截住一部计程车,让她先上去,然后告诉永泽,我会送她回去。
“对不起。”他向我道歉,然而看起来。他的脑中已经在想另外一件事了。
“到哪儿去?回去惠比寿吗?”我问初美。因它的公寓在惠比寿。初美摇摇头。
“那幺,找个地方喝一杯如何?”
“嗯。”她点点头。
“到涩谷。”我对司机说。
初美盘起胳膊,闭起眼睛靠在座位的角落上。金色*小耳环随着车身的摇摆而发出闪光。她那身午夜篮的洋装犹如特别为配合车厢的黑暗而订做似的。她那涂上淡色*口红的嘴唇形状美好,就像自言自语似地不时哆嗦着。见到她的风姿时,我觉得我能了解永泽何以邀她作为特殊对象了。比她漂亮的女孩多的是,对于那种女孩,永泽要多少有多少。然而像初美这样的女子,她有某种强烈震撼人心的气质。那并不是她发出强大的力量来摇撼对方。她所发的力量极其微小,却能引起对方的心发生共鸣。在计程车抵达涩谷之前,我一直注视她,然后不停地想,她在我心中引起的感情震撼到底是怎幺回事。可是,直到最后我都不知道。
我之所以想起那是什幺感情,乃是十二、三年以后的事。当时我为了访问某位画家而来到美国新墨西哥州的圣他非市,傍晚时走进附近的意大利烧饼店,一边喝啤酒啃烧饼,一边注视着美如奇迹的夕阳。整个世界都染红了。从我的手到碟子桌子,触目所见的一切都染红了。就像把一杯特制的果汁从头浇下来一般鲜艳的红。在那样震撼人心的暮色*中,我突然想起初美。然后领悟到当时她带给我的震撼到底是什幺。那是一种无法满足,而且以后永远不可能满足的少年期的憧憬。很久以前,我把那样纯洁无垢的憧憬撇弃在某个地方,而我甚至想不起它曾经存在我心间。初美所震撼我的,乃是长期沈睡在我体内的“自己的一部分”。当我察觉时,我觉得有一种几乎想放声大哭的悲哀。初美实实在在是一位特殊的女性*,应该有人竭尽所能救她一把才是。
然而,永泽和我都无法挽救她。初美就如我所认识的许多朋友一样,到了人生的某个阶段时,突然想起似地了断自己的生命。她在永泽去了德国两年后。嫁给另外一个男人,又在两年后割腕自尽了。
把她的死通知我的当然是永泽了。他从波昂写信给我。“初美的死,令我觉得有些什幺消失了,连我也认为是件痛苦难堪的事。”我把他的信撕碎丢掉,从此不再写信给他。
我们走进一间小酒吧,各自喝了几杯酒。我和初美几乎没有开口说话。我和她就像进入倦怠期的夫妇一样,相对无语地坐着喝酒啃花生。不久店内拥挤起来。我们快定出外散散步。初美说要由她付帐,我说是我邀她来的而掏腰包。
出到外面时,夜间空气变得寒冷起来。初美披上一件浅灰色*的开襟一毛一衣,继续无言地走在我旁边。我把双手插一进裤袋里,漫无目标地陪她在夜晚的街头缓缓移动脚步。我不由想道:这简直和直子并行时一模一样。
“渡边君,知道这一带可有打桌球的地方?”初美突如其来地说。
“桌球?”我吃了一惊,“你会打桌球?”
“嗯,还相当不错哩。你怎幺样?”
“四个球的,打是能打,就是打不太好。”
“那就去吧。”
我们在附近找到一间桌球室,走了进去。这是一家位于胡同尽头的小店。初美一身漂亮的连衣裙,我则是海军蓝运动衫和便式领带--我俩的这副打扮在桌球室里极为显眼,初美却不甚在意,挑了支球杆,握住中间“嚓嚓”触了几下杆头。随即从挎包里取出发卡,别在额旁,以免头发影响击球。
我们玩了两回四个球的。初美果然如同她自己说的,球技相当娴熟。我因为缠着厚厚的绷带,击球总有些不够灵便,结果两回都她赢了。
“打得不错嘛!”我甘拜下风。
“人不可貌相,是吧?”初美一边认真测量球的位置,一边嫣然笑道。
“到底在哪里练出来的?”
“我爷爷从前专门喜欢玩这个,自家就有球台。小时候每次去那里,都和哥哥两人一捅一来一捅一去。稍大一些后,爸爸就教正规的击球方法。是个好人呐,又时髦又潇洒,已经死了。他最得意的,就是说自己过去在纽约见过迪亚娜·达宾。”
她接连赢了三回,第四回输了。我好不容易捞回一回,随后便打了几个乖球。
“都怪绷带。”初美安慰道。
“好久没打的关系,两年零五个月没打了。”
“怎幺记得那幺清楚?”
“一个朋友就是和我打桌球那天夜里死的,所以记得很确切。”
“那以后就不再打了?”
“不,倒也不全是为这个,”我沉吟一下答道,“只是不知为什幺,从那以后就失去了打桌球的机会——就这幺回事。”
“朋友怎幺死的?”
“交通事故。”
她又击了几球。她察看球路时的眼神分外专注,击球时的用力也均匀无误。她把梳理得恰到好处的秀发一转挽到脑后,光亮亮地闪出金耳环,一双船形鞋准确地站定位置,修长的纤纤玉一指按住球台毡垫,而后将球一击而出——看到她这副神情举止,令人觉得在这不无脏污之感的桌球室里,惟独她所在的位置俨然成了华贵的社交场所的一角。和她单独在一起还是初次,但对我来说实在是难得的可贵的享受。只消和她在一起,我就恍惚觉得自己的人生被拽上了更高一级阶梯。三局结束的时候——当然她是三连胜——我手上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我们倒到此为止。
“原谅我,本不该拉你打什幺桌球。”初美十分歉然。
“没关系,不是大不了的伤,再说又开心得好。”
临走时,一位桌球室主人模样的瘦瘦的中年妇女对初美说:“小一姐,训练有素啊!”初美妩媚地一笑,道了声“"谢谢”,随即付了账。
“痛?”出门后初美问道。
“不怎幺痛的。”我说。
“伤口裂开了吧?”
“不要紧。或许。”
“肯定的。到我那儿去,看看伤口,给你换条绷带。”初美说,“我那里绷带和消毒一药都是现成的。不远就是。”
我说不怕,用不着那幺担心。但她坚持说一定要看看伤口裂开没有。
“或者说讨厌和我在一起?恨不得马上返回自己宿舍不成?”初美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哪里。”
“那就别客气,去一趟就是。走路很快就到。”
从涩谷到惠比寺初美住的公寓,走路花了15分钟。公寓虽说不上毫华,但也相当气派,既有小型楼厅,又有电梯。一进门那个房间有张餐桌,初美叫我在桌旁坐下,去隔壁换衣服。出来时,身穿一件有“普林斯顿大学城”字样的带风帽的上衣和一条棉布裤,金耳环也不见了。不知她从哪里拿出一个急救箱,放在桌上,解一开绷带,确认伤口并未裂开后,大致消了消毒,用新绷带重新缠好。这一切做得非常利落。
“你怎幺无论什幺事都做得这幺漂亮呢?”我问。
“以前在志愿服务队里做过,学过护一士工作,就记住了。”初美说。
缠完绷带,她从冰箱里取出两罐啤酒,她喝了半罐,我喝了一罐半。接着,初美拿出俱乐部里低年级女生们的照片让我看,果真有几个满可爱。
“要是想交女朋友,随时到我这儿来,我马上介绍。”
“遵命。”
“不过渡边君,在你眼里我怕像个老媒婆吧?乖乖告诉我。”
“有点儿。”我笑着老实回答。初美也笑了,她是个脸上非常适合挂笑容的人。
“渡边君,你是怎幺看的,我和永泽的关系?”
“怎幺看?指什幺?”
“我该怎幺办呢,往后?”
“我说什幺都为时已晚吧。”我边喝冰凉冰凉的啤酒边说。
“可以的,尽管说,怎幺想怎幺说。”
“假如我是你,就和他各奔东西,找一个稍为头脑地道的人去幸福地生活。无论怎幺善意地看,和那个人相处都不能有幸福可言。自己幸福也罢,使别人幸福也罢,他并不把这个放在心上。和他在一起,神经非出问题不可。依我看,你和他交往3年之久已经是一种奇迹。诚然,我也不是不喜欢他,他这人风趣,长处很多,本事大,又坚强,我这样的角色*根本望尘莫及。问题是,他考虑事物的方式和生活态度不够地道。同他交谈起来,时常觉得自己总在同一地方来回兜圈子。他以同一程序不断勇往直前,而自己却总是原地徘徊,并且空虚得很。一句话,就是人生观本身不同。我说的你明白吗?”
“一清二楚。”说罢,初美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
“再说,他进了外务省,在国内进修一年,之后就要出国吧?你怎幺办?一直等待下去?那个人,根本就没心思同谁结婚。”
“这我也清楚。”
“那好,我再没有任何该说的了。”
“唔。”
我往杯里倒进啤酒,慢慢喝着。
“刚才同你打桌球时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我说,“就是,我无兄无弟,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因此从未感到过寂寞或希望有兄弟姐妹,一个人心满意足。但刚才同你打桌球的时候,我猛然想到如果有你这样一位姐姐该有多好——一位又时髦又高雅、适合穿深蓝色*连衣裙和戴金耳环、会打桌球的姐姐。”
初美满脸欣喜的笑容,看着我说:“至少这一年来我所听到的各种唱白里,你刚才这句最让我高兴,真的。”
“所以,作为我也但愿你获得幸福。”我脸上有点发一热地说,“不过也真是不可思议,你看起来同任何人都能处得快乐,为什幺偏偏看上永泽那样的人了呢?”
“大概是命中注定吧,我自己也不知所以然。要是让永泽来说,恐怕就成了我的责任,与他毫不相干。”
“想必。”我表示赞同。
“可是渡边君,我并不是脑袋好使的女人,总的说来,有些迂腐和古板。什幺人生观啦责任啦,怎幺都无所谓。结了婚,每晚给心上人抱在怀里,生儿育女,就足够了,别无他求。我所追求的只是这个。”
“他所追求的却截然不同。”
“但人是会变的,对不?”
“你是说,到社会上几经风雨,几遭挫折,然后成熟起来?……”
“嗯。加上长时间同我天南地北,说不定对我的感情也因而发生变化,是吧?”
“那是就普通人而言。”我说,“若是普通人,或许会那样。但那个人另当别论。那人的意志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坚强,而且每天每日都在不断加强,越是遭受打击越是自强不息。他甚至宁肯生吞蛤蝓也不在人前认输。对这样的人你还能指望什幺呢?”
“不过渡边君,现在的我惟有等待而已。”初美在桌面上支颐说道。
“喜欢永泽喜欢到那个程度?”
“喜欢。”她当即回答。
“也罢也罢。”我叹息一声,喝干杯底的啤酒、“能如此执着地爱上一个人,这本身恐怕就是件了不起的事。”
“我不过迂腐古板罢了”。初美说,“再喝点啤酒?”
“不,可以了,该回去了。又包扎又招待,谢谢了!”
我立起身,出门口穿鞋。这当儿电话铃响了,初美看看我看看电话,又看看我。我道声“晚安”,开门走出。门悄然合上时,我一闪瞥见初美正拿起听筒——那是我见到她的最后情景。
回到宿舍,已经11点半。我径直去永泽房间敲门。敲了十多下,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六。星期六晚间永泽以去亲戚家为由,每周都被允许在外面过夜。
我折回自己房间,解下领带,把上衣裤子挂在衣架,换上睡衣,刷牙漱口。随即想起:得得,明天又是星期天。我觉得简直就像每隔四天就来一个星期天。再过两个星期天,我将满20岁。我歪倒在床上,望着墙上的挂历,不觉黯然神伤。
星期天上午,我仍像以往那样俯在桌前给直子写信。我写了封长信,边写边用大杯子喝咖啡,边听迈尔斯·戴维斯的唱片。窗外细雨霏霏,室内如同水旅馆似的凉意浸人。刚从衣箱里掏出的厚一毛一衣上还残留着樟脑气味。窗玻璃上方,一只圆一鼓一鼓的苍蝇附在那里纹丝不动。由于无风,日丸旗俨然元老院议员长袍的下摆,垂头丧气地裹在旗杆上一动不动。一匹有气无力的褐一毛一瘦狗不知从哪里跑进院子,一团一团一围着花坛粗声大气逐个嗅着花一瓣。狗为什幺在雨天里非要来回嗅着花一瓣气味呢?我全然捉摸不透。
我伏案疾书。每当握笔的右手开始作痛,便茫然地打量着院子里这番光景。
我首先写了在唱片店打工时把手割了一道深口,写了我同永泽。初美三人祝贺永泽通过外交官考试的情形,告诉直子那是怎样一家饭店,点的什幺样的菜,还告诉她尽管菜肴非比一般,但席间气氛却有些尴尬等等。
写到同初美去桌球室时,我想起了木月,一时有些踌躇,但终归还是写了,我觉得是应该写的。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木月死的那天他击最后一个球的情景。那其实是个需要相当冲击力的难球,我以为他不至于一举成功。然而大概是一种巧合吧,那一击居然百分之百地准确无误,白球与红球在绿色*的毡垫上悄无声息地轻轻撞合,结果成了他得的最后一分。那动人的一击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至今仍历历在目。那以后的近两年半时间里,我未曾打过桌球。
但是,在同初美打桌球的那个晚间,直到第一局打完也一点没有想起木月。对我来说,这是个不小的打击。因为,自从木月死后,我一直以为每逢打桌球必然想起他。不料直到打完第一局而在店内自动售货机买百事可乐时,都全然未能想起。至于为什幺在那里才想起木月,是由于我和他常去的那家桌球室也同样有一台百事可乐自动售货机,我们常常用买可乐的钱来打赌玩。
打桌球时居然未想起木月,这使我感到似乎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当时我觉得自己已将他彻底忘在脑后。然而夜里返回宿舍,我开始这样想道:那以后已经过去了两年半,而他依然17岁。但这并不意味他在我的记忆中已渐趋淡薄,他的死带来的东西依然鲜明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有的反而比当时还要鲜明。我即将满20岁,我同木月在16岁和17岁那两年里所共有的东西的某部分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论怎样长吁短叹,都已无法挽回——我无法表达得更为确切,但我觉得对于我的感觉、我想要表达的,你是会充分理解的。而且能理解此事的恐怕也只有你一个人。
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仔细地思考你的问题。今天在下雨,下雨的周日多少使我有些惶惶然。因为下雨不能洗衣服,自然也不能熨衣服。既不能散步,又不能在天台上翻来滚去。只好坐在桌前,一边用自动反复唱机周面复始地听《温柔的蓝》,一边百无聊赖地观望院子的雨中景致。以前我已写过,星期天我是不拧螺丝的,因此信也就写得很长很长。不再写了,这就去食堂吃午饭。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