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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前明月
文|李彦荣
夜半醒来,有月光从窗户透射进来,轻佻,静谧,和着秋虫唧唧复唧唧的吟唱声,驻足在床前。“床前明月光”,无端地,脑海中映出了这句古诗,连带着,那唧唧复唧唧的虫唱声,也变幻成了平平仄仄的调子,清越悠扬,盈听于耳,悠悠然,竟不觉有些醉了。
有人说,月是故乡明。这个人,一定是客居他乡的异乡人,就如李白。这是那个在懵懂的童年把月亮呼作白玉盘的稚子,那时候,他的脑海里有一座玉砌的宫殿,宫殿前有一棵高大的桂树,宫殿里住着一个美丽的仙子,仙子有一只会捣药玉兔;那时候,他未经人事,天真烂漫,对着天边明月,呼出了儿童最可爱的想象。而经年之后,他尝尽了人世沉浮的辛酸,历经了世事变迁的无常,怀着羁旅客途的孤独,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吟出了异乡游子满怀的相思。那举头而望、低头沉吟的姿态,也永远地定格在时光里。
翻开唐诗宋词,古人吟月的诗作俯拾皆是,却总觉得,只有月与游子的结合才是绝配。月与游子,本是天上地下的距离,却因为月的阴晴圆缺与人的悲欢离合的同构呼应,物性与人情产生共鸣,于是,人的相思忧愁,借月的具象,变得可感、可赏、可玩味。这月,也不再单纯是月了,而是成了浸染着游子感情的唯美意象。千百年来,在平仄变换的韵律里,它一次又一次地出现:或照在边关将士的铁衣上,或绕在闺中思妇的青丝边,或辗转在旅人的足迹中,或停泊在船头,或沉入江水中,或爬上柳梢头,或转朱阁、低绮户……然而,又觉得,唯有床前明月,最是具有意象美。
宁静的夜晚,当游子洗掉了一身的风尘与沧桑,解衣欲睡时,猛然发现了照在床头的明月;又或者,在夜阑人静之时,从睡梦中醒来,蒙眬迷离中,竟发觉有月光照在床头。那一刻,沐浴在清幽的月光中,又会是怎样一种情状呢?是相思盈怀中氤氲出甜蜜,还是愁绪满腹中回荡着幸福?是怀念着卿卿我我的甜蜜,还是感伤分钗断带的孤独?抑或是渴望举家团圆的欢乐,却又哀叹着形单影只的孤苦?床前,明月下,所有的情思交织、缠绕,糅合成一幅凄美哀婉的绝美画卷,缠绵而幽远,多情又凄凉,营造出一种缠绵悱恻、凄美哀婉的意象美,让人回味有加。
确然,时代不同,遭遇不同,心境不同,月也就有了分别:乱世流年,颠簸流离,明月映照出的,或许更多的是凄凉孤苦;而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明月映照出的,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童年时生活在乡村。很多次,深夜从睡梦中醒来,都会看到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那被花格子的窗帘滤过的月光,显得斑驳而又神秘,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不觉中,便神游天外了……蓦地,几声尖锐的叫声响起——那是夜游神猫头鹰的叫声,家里院墙外西北角有几棵大树,深夜时分,猫头鹰总是喜欢在那巡守,接连叫上一番。那声音并不婉转,而是很凄厉,总是让人有毛骨悚然的感觉,连带着月色也惊怖起来。当从神游中惊醒过来,才醒悟这黑夜该是睡觉的时候。掖紧了被窝,正准备蜷起身子睡觉时,屋檐下的燕子窝里,又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有雏燕的啁啾声,有大燕挪动身体的声音,听到了,又忍不住想,那燕窝里,是不是有只小燕被它的兄弟姐妹挤到了,所以才会呓出声来?是不是有只小燕翻了个身,结果脱离了大燕羽翼的覆盖,然后大燕又赶紧张了下翅膀,把小燕子赶紧拢回自己翅膀下?又会想,燕窝里的情景,是不是和孵了小鸡的老母鸡撑开翅膀,把一个个小鸡都怀抱起来一样呢?不觉间,又迷失了。
也是在这样的月光下,我们兄弟姐妹四人曾围在母亲身边听母亲说故事。母亲讲的多是些神怪故事,就如狐妖变作女子,然后又摘掉头梳头发,这该是蒲松林《聊斋》里的桥段。而当讲狐妖吃人的情节,说到咬碎骨头时“咯噔噔,咯噔噔”的声音,似是响在心坎儿上,吓得我一个劲地往母亲怀里凑。
还有一回,村里来了爆爆米花的人,在山底下一户人家摆开了摊,父亲外出很晚才回来,然后带了玉米去爆爆米花,我和母亲在半山腰张望等待。夜风逼人,我冻得牙齿咯咯打架,母亲听到,笑了起来,我也笑了,接着,母亲把我揽进怀里。明月高悬,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还有很多次,和伙伴们在月光下追逐游戏,间或跑回家中,从锅里抓一把粗粮炒面塞进嘴里,再抓一大把在手里,或是扒拉几口碗中的杂粮面,将嘴巴塞得鼓鼓的,便又跑去和伙伴们玩了。那时候,不觉得没有白面吃就有多苦,甚而在今天想来,总觉得那粗粮炒面特别香,那种大口扒饭最过瘾……
秋虫的吟唱还在继续,月亮辗转到了床头,明亮,清凉,似是一把照进记忆深处的玉笤,扫除了岁月覆盖其上的灰尘,让那些细碎的、未曾被在意过的历历往事,都在这异乡的月夜复苏、醒目,渐次清晰;又似是奔走在流年岁月中的故人,停驻了匆忙的脚步,转过身来,笑靥款款,深情凝望,那样别致,那样动人,让平凡的生命也摇曳出无尽的诗意,不知不觉间,便真真儿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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