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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旧院的东角,有个大大的花园,那是父亲的杰作。父亲是个闲散人,不会伺候庄稼。他的绝活是看书、拉二胡、讲故事、唱民间小调。
父亲最会伺候的是那些花儿。春天来了,花园里的花儿,红的、白的、粉的、黄的,其中有杜鹃、百合、蕙兰、山茶等。有一次,母亲告诉我说:“你爹养花儿的心意,比养人的心意都要厚重。那幺多品种的兰花有啥用?不能吃,不能喝?”
母亲不识字,但是她勤劳。地里的庄稼,差不多都是她的劳动成果。春天来了,播种庄稼的时候,母亲在地里忙碌着。父亲只是象征性地去看看,送点种子,送点茶水,要不就是在母亲出工时送顶遗忘在旧院门口的草帽。
清明过后,父亲花园里的花朵,齐刷刷地争先恐后怒放。母亲地里的庄稼哧溜溜地发芽。我和弟妹们,从不去母亲的庄稼地看。看什幺呢?无非就是土豆,玉米,黄豆之类的,还有就是秧苗。育秧苗的活儿是父亲包揽了的。那也不是我们小孩子感兴趣的事情。我感兴趣的事情是父亲的那个花园。
花一开,花园里就明亮亮一片,吸引了我们的眼球。灿烂干净的花园,说不出的温馨和融洽。阳光细细密密地照在花园里,一缕缕,温暖又悠长。数不清的飞尘,在活泼跳动的光晕间闪动着,一粒粒,那幺耀眼。
我从小是个昆虫迷,迷上父亲花园里的昆虫,是在一个春日的午后。父亲去花园闲逛,我像个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第一次发现花丛中飞舞着蜜蜂、蝴蝶、蜻蜓、蚂蚱,还有螳螂。蝴蝶有白色的、黄色的,还有蓝色的;蜻蜓是金黄的、黑色的;蚂蚱是翠绿的、褐色的。螳螂只有一种颜色,那就是翠绿。十几岁的我好像还不认识蚂蚱和螳螂,名字都是父亲告诉我的。
父亲是我们村唯一的高中生,在县城念书那阵子,家境还算富裕。爷爷奶奶硬是靠着一双手勤巴苦做,把家庭弄得有吃有喝。父亲是奶奶娇惯的宠儿,毕业后就呆在家里享福,直到父母为他娶妻。母亲有了我们之后,奶奶就是专职保姆,吃喝拉撒全是她照顾。父亲落得清闲,在腋下过着悠闲的日子。他有大把无法打发的时间,所以才弄了个大花园。
他常常在晌午的晴空下,端一杯茶水,提一把椅子,夹一本古书,来到花园里,坐在树影下消遣。
花园对面的西角和北角,都是奶奶辛苦栽下的果树。树影斑斑驳驳地投射而来。花园边的转角边,一地的阴凉。那是父亲最好的去处。每当他看书入神时,我就会跑过去,弯下腰,低着头,在花园里掐着什幺,嘴里不停地嚷嚷:“掐把新鲜韭菜回去腌了吃。”
父亲慌了神,他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扬了扬书本,厉声呵斥道:“哪里有韭菜?韭菜在菜园里啊。”
我站起身子,扭过来,面对父亲狡辩:“这不是韭菜是什幺呢?宽宽的叶子,青青的颜色,跟韭菜一模一样。”
于是,父亲便大笑起来。他笑够了,才站起来,猫着腰,手里的书本舍不得丢下,一口气跑到西北角落,从果树下的菜地里,掐一把韭菜就跑回来。他把韭菜扔在地上。笑盈盈地问我:“你看清楚,这是什幺东西?”
我故意一脸迷茫地反问:“这不是兰草吗?”
父亲依然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站在树影下,默不做声。
许久,父亲才叫我过去。他给我讲解韭菜叶片虽说也是绿色的,但是它看上去光滑细腻,摸上去柔软润滑。兰草就不一样了,叶片粗壮,还有锯齿,看上去纹路粗糙,摸上去还有些沙子般的质感。
听父亲讲完,我就吃吃地笑。
等父亲明白我是故意的,就扬起手要打我。我一溜烟地跑出了旧院的大门。
我躲在旧院的门外窥视父亲的举止。父亲合上书本,伸伸懒腰,就开始自顾自地唱了起来:“三月里是清明,小妹妹说真情……。”
父亲身后的天空,又高又远,几朵云彩悠悠荡荡地从头顶掠过,好像要压下来为这歌声鼓掌似的。他身后那些花儿,像瞌睡似的奄奄一息。桃树上的喜鹊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蚂蚱和螳螂也不见了。没人为父亲做伴,他的歌声在旧院寂寞孤独地飘荡着。
一个又一个漫长的晌午,父亲都是在旧院的花园边消磨掉的。
2.
暮春的旧院,斑驳的果树下,稀稀疏疏的阳光安安静静地倾泻在地上。偶尔,也有一丝丝春风拂过撩起头上的黑发,温馨的微凉。悄无声息地飘起,又落下。
阳光很安静。旧院很安静。人心也很安静。静得只听得见姑姑绣花穿针的细碎之声。
奶奶坐在春光中的树影下,手把手教姑姑绣花。间或,一朵粉色桃花落下来,沾在姑姑的发梢。奶奶轻轻地用手捻起来,扔掉。也不知道奶奶说了什幺,年轻的姑姑咯咯地笑个不停。院子里一地的树影。几只喜鹊从树巢里飞了下来,落在地上开始慢腾腾地寻寻觅觅。长着大红冠子的公鸡昂着高贵的头颈,叽叽咕咕地跑过来,骄傲而又慌乱地追赶着喜鹊。貌似喜鹊侵犯了属于它的地盘,它拼命驱逐外来者的入侵。
姑姑低头绣花,奶奶抬头望天。父亲站在院子一角的果树下拔草。我带着弟妹们在果树下转悠着,优哉游哉地享受最好的时光。
母亲很少来旧院。旧院没有吸引她的地方。偶尔来,大约也是在果实成熟的时节,抑或冬闲。爷爷也是很少来旧院的。他一年四季伺候着一群牛羊。果实成熟后,都是我们摘好了拿给他尝尝。
那时的旧院,不叫旧院。我们叫它后院,或者院子里。
旧院是我们一群孩子和保姆奶奶的地盘。姑姑和父亲都是来串门的客人。
3.
旧院里,不仅有核桃树、柿子树,还有桃树、梨树和李子树。这些果树,加在一起,大概有三十多棵吧。其中,桃树最多。暮春的傍晚,梨花白了,桃花红了,李花灿了,柿花靓了。旧院,一片花的海洋。蝴蝶和蜜蜂成群结队飞了进来。喜鹊站在核桃树上引颈高歌,公鸡带着一群母鸡在树下低头奔跑着。一会儿,刷刷地飘落一些花瓣,一会儿,又刷刷地飘落一些。纷纷扬扬,飘飘洒洒,空中尽是飞舞的花瓣,树影下,全是花瓣的残骸。残落的花瓣,顺着风向翻飞。随即,跌落到院墙外的稻田里。秧苗还没有插上,刚刚犁翻过的水面,浑浊、黏稠,花瓣落在上面,一动不动,安静的像一只乖巧的小鱼儿,卧在水面上享受日光浴。
每当此时,我就昂起头,傻望着天空中的枝桠发呆。半晌,才自问“花儿倒是开了不少,却不见结果?”在旧院东角拔菜的奶奶回头说:“还没有到结果的季节。你想吃什幺果子?”我脱口而出:“桃子。”奶奶扔下手里的青菜,用手搭在眉头,仰望着天空说:“那几棵都是桃树,等夏天熟了,我们吃不完时,我给你们做桃子干吃。”我看见奶奶充满期盼的眉宇间,沾了星星点点的泥。
旧院的桃子干,让我心神激荡。我在微风荡漾中,憧憬着,等待着。
仿佛一夜之间的事情,妖娆、芬芳、迷人的花朵凋谢之后,密密压压的枝叶间,就藏满了数都数不清的桃子。红的、青的,半红半青的。一个个像小孩子在捉迷藏,微风一吹,就躲在桃叶背后,微风走了,又露出天真的笑脸。红着笑脸的桃子,就像我小小的紧绷的那颗心,看见它们,就眼巴巴地开始馋了。
清晨,太阳还没有露脸时,奶奶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扬起手臂,一起一落之间,树上的桃子爽爽地往下掉,哗啦啦一片,草丛里全是笑眯眯的桃子。我赶紧把一个又大又红的桃子捡拾起来,放衣服上一擦,就开始吧唧吧唧咬了一口。弟弟速度慢点,跌落的桃子打在他的脑瓜上。他“哎呦”一声,空着手跑向花园那边。我心疼他,就返回桃树下,为他捡拾桃子。奶奶继续打桃子,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
等一树桃子掉得差不多了,奶奶就拿来一个背篓,把草丛里的桃子一一捡起来丢进背篓里。青的,红的,她一个也不肯放过。背回家的桃子,被倒进一个大木盆里,用盐水搓洗去毛速度极快,然后用流动的清水冲洗。干净之后,再倒进沸腾的热水里。满满一大锅桃子,用甘草兑盐熬制的开水蒸煮二十分钟就熟透了。然后,用篾制的小筲箕将已经变色的桃子捞起来,放到旧院一角的晒架上。晒架的篾子是用竹子编制的,宽约一米,长约两三米,钉几根木棍一支,就成了简易晒架。
热气腾腾的水煮桃子,倒在晒架上后,我们都要给奶奶帮忙。只见奶奶拿起一个桃子,“嘘”了几下,四个指头使劲一按,桃子就分了。她弹出两瓣中间的桃核,一扬手,桃核从肩头飞过,落在身后的地上,发出“啪”地一声响。紧接着,第二个桃核也跟着落地了。
奶奶手脚麻利,我也不甘落后。跟着她快速地剥离桃子,弹出桃核。往往是忙碌一个上去才干完这些活儿。身后那些堆积的桃核,也不会被糟蹋。奶奶把晒架上的桃瓤摊好后,返身又把地上的桃核捋平,让其暴晒。
夏日,骄阳似火。桃子干两三天就晒干了。桃核三两天也晒干水分了。桃子干被奶奶用塑料袋装起来密封。当然,密封之前,我们可以任意吃个够。不过,这时的桃子干并不是味美醇厚的。奶奶说需要密封一段时间,等到每一块桃子干都长出了白花花的霜,才有时光的味道。
我对奶奶的话,深信不疑。
一个漫长的夏季,凡是晴天奶奶都是这样重复着自己的工作。晒干的桃子干,装满一个袋子,又装一个袋子,最后都被挤压在大木缸里。
寂寂无声的乡村之夜,奶奶把那些桃核拿出来,在微弱的煤油灯下,用钉锤一个个敲开里面白嫩的仁。这样的夜晚是最忙碌和快乐的。我们一家人齐上阵,一个夜晚就会砸出许多的桃仁。奶奶喜欢用桃仁兑绿豆和红豆煮粥。桃仁粥早餐,滋养着我成长的味蕾。
秋季过后,桃子干,以及桃仁粥,成为我眼中最美的食物。
4.
旧院,对于我而言,是一首充满激情的诗歌,是一幅意境深远的素描,也是一曲悠扬婉转的小调,还是一朵灿烂盛开的春花。旧院的景和物,旧院的人和事,是我思念的源泉。
现如今,我虽然生活在城市,心依然在旧院的树影间。离开的只是身体,而不是灵魂。我的灵魂永远和旧院的亲人生活在一起。发生在旧院的故事永远激励着我上进不止,我要用一生的时间来抒写旧院,花草、蔬菜、桃树、成长的幸福和疼痛,以及旧院里生活的点点滴滴。
旧院,旧院。人生的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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