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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暑期的川大校园。宁静,芬芳。
傍晚。最多的是老人,三三两两。漫步,闲坐,吹风,看风景。沉默不语,或者低声说话。偶尔有携手走过的小情侣,骑自行车飞奔的年轻人,也有年轻父母带着小孩,在草地上,与一簇簇小花朵玩耍。
只有她,如此特别。黄昏时分,她和她的莎莎会准时出现在北门林荫道上。来往的人那么多,她只管慢行,无视任何人存在。
稀疏花白的卷发,像凌乱的苍藤,从光秃秃的岩间挂下来。朱红的老花眼镜,架在半梁之上。紧锁的眉峰,纵深的沟壑。她总是低头在前头走,莎莎摇头摆尾跟在后头。这里嗅嗅,那里闻闻。
有时,莎莎会躲在草丛里戏一朵花,或者追着一个小孩叫几声。她回头唤它:莎莎,莎莎!小家伙,便飞快奔跑过来吻她的小脚。
见到她时,夜幕将尽。一件蓝底白印花绵绸阔身裙子,将瘦瘦的身体覆盖。只有面容,苍白而宁静。
咦,你不是陈姨吗?姐走过,突然又折回来,吃惊地问她。
啊,我是。她亦十分惊讶。校园里,估计能喊出她名字的人,太少了。
你是重庆人?
啊,我是。你啷个晓得?这次,她枯瘦的脸上,仿佛霞光扫过,突然亮了。
我也是。从你口音晓得的噻。
哦。
你是高分子系的?
啊,是。你啷个晓得?她惊讶得半天合不上嘴。
你是不是养了两只狗,有一次丢了一只?
啊,你啷个晓得?……不,其实,我养了三只,三年前。不过现在只有莎莎了。总之,姐姐今天问她的每个问题,都如一枚炸弹,炸得她尘封已久的心事枯叶四溅。又如一枚钥匙,不经意扭动了她紧锁的心门。她一点点打开。每扭一下,我似乎都听见吱嘎的响声。
她四处打望,她的莎莎,乖乖地爬在草丛间,和一块石子玩得开心。
为啥子呢?
以前,我有一只狗,养了六年,生了两个小崽子。可是有一次,我再也没找到它,后来,狗妈妈也郁闷死了。我再养的就是莎莎了。
她的话一下子吸引了我。靠近她,仔细地听她说话。这个孤独的老太太,眼里有着世界上最后一道光芒。仔细看,这是一个儒雅而风度的老太太。只是终日与狗为伴,浑身都有着孤独笼罩的黯淡。这样的感情,想必是常人难以理解的。
那一次,我晓得,是你的狗丢了。你哭着到处找。
是啊,说来话长……
也许,太久没人和她聊天了。老太太一下子眼眶湿润,泛着泪光。她开始絮絮叨叨,说起她与狗的过往。
80年代,她曾在某化工厂工作,后来调进了化工局。再后来,调到了川大。搞高分子研究,直到十多年前退休。
哎,最不幸的就是嫁错了男人……
听到这话,我的心瞬间被炸开一个窟窿。
哥哥他们走了很远,看不见我们跟上,又回来喊。可是,她还在继续她的故事。他们只好离开。于是,我们安静地听她诉说。
男人在外面拈花惹草,回家还极度暴力。有一次,喝了酒,突然脑溢血死了。
她哭得要死要活。再怎么冤家对头,到底是她男人。那个再也不能骂她打她的男人消失了,这个世界垮了半边。曾经,男人一次次出轨,她一次次原谅宽容。似乎,男人的出轨成了理所当然。曾经,她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还要强装欢笑去上班。同事问起,只是说骑车不小心摔的。曾经,她回到家,继续听男人骂她,一边流泪,一边做饭……
如今,她也算是解脱了。
然而更不幸的事情接着上演。他们唯一的女儿患上子宫癌,半年后也去世了。留下孤零零的她,一个人进门,出门,吃饭,睡觉。没人说话,没人骂架。整个世界,突然寂静得如同坟墓。知识分子历来是要强要面子的,又特别是女性。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的病痛,她们都强忍不说。当她们处于孤立无助之际,唯一可以寻求的安慰便是学问、艺术等。这种坚持和控制,是有教养的尊严。可是有一天,当一种支撑崩塌,另一种支撑还未诞生,这个时候除了哀悼,便剩下掏空身体和心灵最后的积淀,直到死亡。
但上帝不会让一个人迅速掏空的,它总是考验着一个人心灵的韧度。有一次,陈姨出门买菜,一条流浪狗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她心一软,就将篮子的熟食给了它。那狗儿说来也怪,断断续续一直跟到学校。她回头看时,狗儿就停在那儿。她前头走,狗儿就跟着走。二者始终保持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最后,她下决心带它回家。
从此,她的世界寻到了一种新的支撑。这便是她的新宠。三年前,她的狗失踪了。她着急死了,四处寻找无果,在一座实验楼前的草坪上,放声痛哭。见一个,问一个。无穷无尽地凄凉诉说,像极了丢了阿毛的祥林嫂。天黑下来,她的小狗还是没有找到。她的哭声越来越大,直哭到撕心裂肺,天崩地裂,满地打滚。她全然忘了自己的形象,惹得众多师生围观,以为她是神经病。在当时,成为校园轰动一时的新闻。
曾经,她的世界,除了孤独,还有狗。而现在,连狗也没了,她的精神瘫软一地。
后来,在好心人送了她莎莎。这个可爱得如同天使一样的莎莎乖巧,懂事。一身洁白的毛,如同她白色的影子,整日陪着她。在我们谈话的过程中,一直等着她,十分耐心。
从那以后,她可以和它没完没了地说话。絮叨它的冷暖,在乎它的饥饱。疼它,爱它,教它,训它。所有人的情感统统可以倾泻在它的身上。莎莎虽然说不出话,但亦懂她,爱她,很有灵性。两颗心彼此倚靠,慢慢融合在一起。在这个苍凉的世上,她和她的莎莎,以这样的方式互相慰藉,温暖着。
终于和陈姨说拜拜。
她一生的沧桑,化着校园一条瘦瘦的背影,远去,消失。一个小小的白点跳跃奔跑,跟着亦消失了。
我叹了一声,望着夜色。雾如轻愁,很快弥漫了整个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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