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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时间抹杀在来时的路上。
这个念头刚一露头,就吓了我一跳,赶忙掩饰似的把它强压下去。但是仿如一颗种子,一旦发了芽,就会抑制不住地生长,它丝丝缕缕地缠绕而来,毫不理会我挥向心念深处的那把剑,斩断了,又固执地疯长起来,让我处于七月桑拿天的身体,爬满凉意。
我想我是暂时走进了思维的某一个维度,陷入到一种情境中了。实际上不仅仅是思维,我的身体也同样处在这种尴尬而有些莫名其妙的情境中。这是一间三面是玻璃墙的房间,里面杂乱而毫无秩序地堆放着满满的陈年资料,散发出纸张与空气发酵后特有的味道。我走进时,七月的热风同我一起挤进这个房间,被封存的时间瞬间惊醒,携同那些已消散的经年往事,一股脑涌向我。
走进这间屋子的目的,是要在这些繁杂的资料中,找出一个二十多年前的我来,确切地说,是证明我二十多年前曾经在这里工作的一些证据。比如一张写有我名字的工资表、盖有我名章的工作单,或者任何一种有关我这个人只言片语的文字性材料都可。条件似乎并不苛刻,实际上不仅仅是二十多年以前,二十多年后我依然还在这里工作,我所有的工作经历都在这个单位里,也理所当然应该被隐藏在这个单位的某一份资料中。但是我自己知道,不可忽略的是一个时间节点,上个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中,整整八年的时间。在这个时间节点上,我不是这个单位的正式工作人员,只是一名临时工,只能默默工作,不能享受这个单位除工资以外任何待遇的临时工,当然,也不能享受被整理进档案资料的待遇。关于这一点,在走进这间资料室之前,我就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找到这些证据资料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但有时候人就是这样,明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涉及自己时依然还是会心存一丝侥幸,所以我还是怀抱着一丝希望走进来,希望真的能有只言片语证明我这个人的存在,让我不至于白走这一趟。
许多年以后的现在,连我自己都快要忘记那些曾经走过的路时,时间居然自己找上门来,需要用它遗留的蛛丝马迹来证明我那些明明摆在那里的工作经历,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却刚刚好与时下正流行的“证明我是我”有异曲同工之妙,没想到我于无意间竟也搭上了这趟末班车。
只是当我真正要求证时,才知道这是一道多么简单又复杂的问题,在我有限的数学知识里,这道题竟然无解。缘由是这样的——单位的上级主管部门核查人事档案信息,在一大堆令人眼花缭乱的档案资料中,有人独具慧眼地挑出我在这个单位最初的那一张原始档案表,那是一张我被聘用为单位正式干部的审批表,上面记载我于某年某月某日被单位正式任用,在表格的简历部分有我手写的“于某年某月至今在本单位做临时工”。这本来是无可厚非的事实,但这个事实现在看来却缺少了证据,就是在我的档案中没有这八年时间里,我在这里工作的任何文字性证明材料。换句话说,如果我拿不出这个证据,那么我这八年的工作经历将被抹杀掉,我的工龄将减掉八年,而彼年的审批表中,在工龄一栏已经明明白白写着的是八年,这等于说在审批那一刻,我这八年的工作经历是被认可的,但是现在有可能不被认可了。
事实上如我这种最初做临时工,之后转成正式干部的人,单位里还有多个,但是据说他们都不缺少相关证明资料,唯独我。所以,当人事部门找到我时,我很轻松地微笑,这个好办,单位里至少有一半的人都可以证明我一直是在这里工作的,随便找几个人给我证明一下,不就行了?得到的回答却出乎意料,人证不可以,必须要有白纸黑字的证据。
我的笑容还来不及收回就僵住了,做过档案工作的我知道,单位的档案里基本不可能出现有关临时工的任何资料,何况还是二十多年前,单位又经历了机构分设和重组。
浮生真若梦一场,大多数时候,一直向前走的过程中,我们往往忽略了一直尾随自己的时间,似乎经历的一切都只在昨天,只要回回头,就可以轻易地捡拾起过往,所以我们就只顾着埋头向前走,把一路的经历暂时收入行囊。待到一个偶然的契机,才会猛然惊觉,其实已经走出很远,时间也很远了,曾经想要刻意记住的一些东西,早已经模糊不清。
沿着这些越来越模糊的记忆,我按下人生的快退键,努力把光影定格至那八年的片段,断断续续地在记忆中剪接还原出那个丢失的自己。
十九岁那年的夏季,学校高考集体落榜,同学中大部分人通过社会上最后一次招工考试,陆续走向工作岗位,我成为剩下为数不多的人之一,因为是农村户口,没有资格参加任何招工考试,所以找一个单位做临时工成为我的唯一出路。幸运的是,父亲的单位正好缺少一个打字员。
许多年后,当我沿着记忆留下的蛛丝马迹找寻至此,试图还原当时的情景时,却徒劳地发现,依稀出现在那里的,只剩下薄薄的一张时光碎片——我跟随在父亲身后,略显羞涩地走进挂着单位牌匾的大门。那一年所能提供给我记忆的,就只剩下这样简单的一个场景而已,却因为隔开了岁月,我和父亲的面容都已漫漶不清,唯一清晰的是那块牌匾,单位的名称在清晨的阳光里格外醒目,那一刻我的目光一定在那上面多停留了几秒钟。不然,在二十多年后,它一定也会褪色成模糊的影像了,而在那几秒钟里,我的心里曾经涌起怎样的念头,出现了怎样的情绪,因为世易时移,却是无论如何再也找寻不到了。而现在的我,站在光阴的彼岸,真想穿越时空,告诉那个懵懂的我,踏入这个单位大门那一刻,生命将就此注定。此后的二十多年乃至一生,都将被困在这扇门后,由着光阴一点点打磨锻造,直至年华老去,爬满岁月的皱纹。
十九岁至二十六岁,如今想来,那是多么好的一段年华。人进中年,那些年轻时光里从来不曾留意的片段和光影,总会在不经意间挤进现时的某一个念想里,或露一个头,或电光石火间快速的一个闪回,时而真切,时而模糊,让人疑惑着是否它真的在自己的生命中存在过,抑或那只是流年光影中某一刻臆造的情节,若没有真实可触的证据,还真有些难以捉摸。
当我在这间陈旧的资料室中翻动旧时光的这一刻,心底那些堆放记忆的角落里,有些杂乱的思绪开始肆无忌惮地生长,经年往事藤蔓般缠绕而来。
那个刚刚踏进社会大门,扎着马尾辫的小丫头,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工作,什么是真正的生活,只知道每天乐此不疲地重复做着同样的事。在老式打字机上不停地搜寻着方块字,“咔嚓咔嚓”按下手柄,在涂满油墨的油印机上将一张张白纸推开变成散发墨香的文字稿。彼时的工作于我,不过是将一篇篇手写的草稿打印、装订并整理成一份份公文,上传下达至各相关部门,简单得如同背一篇课文。那时的我,在单位里是年龄最小的,所以除却分内的工作之外,打杂、跑腿是家常便饭,加班加点也是常事儿。谁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情,只要在楼道里喊一声名字,很快我就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时光简单而单纯,我把生命中对工作最初的热情全部倾注于此,除却“临时工”的自卑感和偶尔感叹待遇的不公平外,几乎算是比较让人满意的了。
教我打字的“师傅”仅仅比我大一岁,是个性格鲜明的女孩子,彼时正与一位帅哥热恋中,我的到来让她得以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自己的恋爱中,在分享着她的喜乐与忧伤里,时间飞一样流转而去。一年后,这段爱情无疾而终,我的“师傅”带着她的爱情伤痛离开单位。我则升格为“师傅”,新来的女孩小我一岁,纯真而阳光,我们两个像是长在山谷的野百合般在单位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绽放着自己的春天,工作紧张而忙碌,生活单纯而富于想象,每一天的阳光都充满无尽的活力。而今隔开岁月,再翻看那时的光阴,真的就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段落。虽然那个时候工资很少、地位很低、从来都被排斥在单位的正式名单之外,但是我们拥有着“年轻”这一最宝贵的财富,所以,一切都无所谓。两年时光如薄薄的两页书纸,轻轻一翻就过去了,女孩后来因为一场重病离开单位。我再次成为“师傅”,年长第三任搭档三四岁,可能年龄有了差距,也可能是为人处世的态度不同,我们之间的沟通和交流不甚顺畅,但是年轻的我们尽管偶有芥蒂,依然在属于自己的角落里没心没肺地忙碌工作着。一年后,她找到正式工作。我又重新再做“师傅”,与另一个女孩成为新搭档新知己,开始走我打字生涯的第五个年头。这一次,最终离开的人换成了我,而她则一直与这份打字的工作死磕到底,直至二十多年后的现在。
这一年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五年,我已成为单位里临时工的“元老”。向后看,是暗自蹉跎的岁月;向前看,看不到任何工作明朗的希望。又因为结婚和生女,我已打算放弃,但是就在彼时,一个机会从天而降,单位要通过考试公开招聘干部,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在昏天黑地的复习一周功课后,我终于在一百多名应考者中脱颖而出,幸运地成为被录用的几人之一。
至此,似乎一切都有了柳暗花明的迹象,我的正式工作生涯即将开启,前途将会是一片光明。
但是命运就是一个顽皮的孩子,时不时要恶作剧一番,就像一部影视剧,总要在关键的节点上设置一个峰回路转的情节,而不巧的是,这个情节正好被我赶上了。
确定被录用后不久,单位开始实行机构分设,由一个单位分设成两个独立的单位,人员、财物、软硬件设备等均一分为二,自上而下,一片忙乱。我们这几个尚未办理正式工作手续的人被遗忘了,两个单位都顾不得管理此事,待一切步入正轨,又出现了由谁来管的问题,几个人就这样被不尴不尬地晾在了那里,只好边做临时工边等待录用的消息。
却不承想,这一等,又是三年。在这三年里,我离开打字的岗位开始正式接触单位的业务工作,一切都是新鲜而陌生的,一切重头来过。学习和熟练掌握业务的过程充满个中滋味,我开始渐渐融入到这个单位,融入到我所接触到的社会,却因为身份问题,还只能给别人打下手,名字还不能出现在单位的任何文件、表格乃至工作单中。
彼时尚觉无所谓,因为心底存了希望,时间一晃也就磕磕绊绊地过去了。当走过二十几年的风风雨雨,在需要找回过往的今天,那些我为之努力奋斗过的日子,真的就如雁过无痕,被时光不动声色地给抹掉了。
对了,我在这间资料室里感到身体爬满凉意的这一刻,突然想到了一个最初被忽略的问题,那就是所有的文件、档案、资料等都会有打字人,尤其是一份正式的文件,它的后面一定要标注打字人的姓名的。那么,在我打字的那五年里,应该也会留下一份打字人的信息吧。
带着这个希望走进档案馆,在一份份档案目录里,我与年少时自己青涩的字迹不期而遇,它们安安稳稳地排列在二十多年前,那是彼时我整理单位档案留下的印记,与它们的重逢,让我倍感亲切,精神亦随之一振。但是再向后看,建档人的署名却是当时单位的正式干部,我所留下的,就只有那些字迹而已。
不甘心的我沿着当年自己的指点一份份文件查找过去,奇迹开始一点点显现了,刚刚好,在我打字的那几年里,所有的文件都还没有标注打字人的信息,而自有标注打字人的那一年起,我却刚刚好离开了打字的岗位。
世事就是这样阴差阳错,有时候真的堪比一出戏剧的情节,而最让人唏嘘的是,走在情节中的人茫茫然一无所知,若不是有这样一个回望过往的由头,我还不会发现如此多的巧合,不会知道我是怎样一天天在时光里潜移默化地生长。褪去青涩与单纯,再一点点加进阅历与风霜,又是怎样在社会这个大熔炉里被打磨、锻造,渐渐出脱成现在的我,却又被紧随其后的时间亦步亦趋地涂抹掉身后的光影。
生命其实更像是一支笔,而时间,就是一块橡皮,你一路写,它一路修改,一路涂抹,到最后画上句号那一刻,你自以为是完美的一篇锦绣文章,其实已经被修改得面目全非了。
至此,我的有关工作的证明戛然而止,答案是:没有证据。
那个青涩的自己是真的消逝不见了,我是真的被抹杀于来时的路上。
时间最终证明,在那八年的光阴里,我这个人真的就不曾在单位里存在过,没有任何白纸黑字的证据可以说明这一切,就连我自己,也开始怀疑起那段记忆的可信度,它们真的就在我的生命中那样一闪而过了吗?虽然此时那些时光还尚在我的记忆里若隐若现地流淌着,但是谁知道,它们会在哪一天,就如同那八年里被我遗忘的其他事情一样,走着走着也就消失了呢?
岁月的残酷莫过如此。
多年以后的现在,当我在时光里感叹命运的不可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生命中每个人真的都只有唯一的一条路可以走,走过了这一条,就绝不会有另一条可以选择,人生因此注定没有如果。但是当察觉到那些曾经的光影,被时光涂抹得面目全非,恍惚之余,仍然忍不住在心底里假设,如果那个初秋的清晨,我没有随父亲走进单位那扇大门,那么我又会走进哪一扇门,遇见怎样的一些人,经历怎样的人生?是不是在过去这么多年后,也同样会在一个偶然的契机里蓦然回首,拂开来时的风风雨雨,遥指当年,以一句唐诗的心情道出心中的感叹:伊昔红颜美少年。
除此之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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