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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终人散忆饭市
我们村人古来不喜欢集市，市场，对那个“市”字没感情。觉得那是讨价还价卖嘴皮耍心眼的地方，不是庄稼人呆的地儿。扯闲篇说起来，总是些被集市欺骗捉弄的典故。张三买胶鞋买成了“一顺儿”，李四买来的牛不会生犊子，王五买碗是碗坨儿锈结成一体的一摞，都是上当受骗。结论是，集市少去为佳，和土地爷共事最保险。以粮为纲的年代我们村最吃香，县典型，地级典型，储备粮百万斤，现场会，参观团，风光得很。改革开放以后就不怎么吃得开了。
但村人对有一种“市”很有感情，那就是饭市。说起来还把这个“市”字儿化了，听起来很亲切。
饭市，顾名思义，就是聚集到一起吃饭的地方。饭市 的地点形成似乎是自然而然，没人事先设计，不会有意留地方，更不用民主投票，研究讨论。然而能当饭市又的确有一些条件。明的是地利，暗的是人和。实际上首先是人和。谁家门口能作饭市，一般邻里和谐，家庭和睦。卫生也得好，门口要洁净。总之饭市的选择就是在用屁股投票。
再说地利。总原则是地点适中，地面宽敞，眼界敞亮。比方说，一个高台，高出街面，相对空阔，与周边人家大致等距。长有几棵树，上了点年纪。还要是传统树种，槐树椿树榆树皂角树一类。有石条石块，圈拢着，中间一块空地，最好是土的地面。地利与人和之上还有一个天时。一年四季，除去冬天最冷一段的早晚，都聚到饭市吃饭。五黄六月，黄着苗子崩着豆，快聚快散，容不得细嚼慢咽。一日三餐，中晚两顿饭都有得用。特别是农闲时的晚饭，会长篇大论，边吃边说，吃了再说，一直到更深夜静人散去，河声哗哗入梦来。
饭市，有大小之分，大的可聚几十上百人。有久暂之分。长期甚至祖辈的饭市，必有特定条件，会有许多故事生出。有固定与流动之分。一般说，后者向前者靠拢的情况为多。有了大事件发布，来了说书先生，固定饭市的吸引力就出来了。
饭市的功能，第一自然是吃饭。农民胃口好，饭量大，吃得多，化得快。所以果戈理说，去农村看一眼，富翁恨不得拿自己的百万家产来换农民的胃口。农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厌食这回事。地里流出的是汗，婆娘端出的是饭，受了苦，大碗捂。农民的饭碗都是很大的，叫海碗。说到饭，尽管是农家粗俗饭菜，也有个做饭本事在里边。所以饭市也是厨艺博览会。同样是窝头，有的婆娘能蒸得香味四溢，既不干瘪如铁，又不过虚如绵，揪一撮咬一嘴简直要弹回去，吃起来筋道有嚼头。同样是蒸红薯，能做到薯熟之时即水干之时，半出油，半透明，贴锅的一块还结出痂来，瞧一眼满嘴口水。或者干脆把它蒸得特别的面，一咬一口面，要不配点汤水，噎个白瞪眼。两个极端都是精品，全在火候的掌控调度。说到焖米饭与蒸馒头，最好的标准是什么?农民最有发言权，就是做出来能单吃中吃，不需配菜，就叫真本事。所以这吃饭的工夫也就交流了厨艺。然学得来的是技术，学不走的是艺术，不会有两家做出同样的饭食来。至于稀饭，家家都能熬出十分美味。因为是柴禾土灶煮的，从半后晌就开始煮起，先滚后熬再捂了焖，大火烧开小火熬，熬啊熬，直到米核子都化了，还要加沤制的红薯叶，萝卜缨，最后加盐，就出味了，真香。至于杂面条汤，不出锅就香半条街，何况端到饭市上来，香气岂止扑鼻，直散往九霄云中，神仙都馋涎欲滴。做饭是艺术，吃饭也是艺术。农民吃饭能如武松打虎，风卷残云痛快淋漓，也能如秀才祭祖，细吹细打温文尔雅。各得其宜各尽其妙。
饭市是信息集散地，是众议院群言堂。举凡天上地下，五洲四海，三村八里，什么消息都能发布传播。从国际新闻，国家大事，一直到婚丧嫁娶，鸡毛蒜皮。豆棚瓜架雨如丝，姑妄言之姑听之。大部分时间没有统一论题，而且那议题转换漂移速度之快，不亚于孙悟空翻筋斗，一下子十万八千里，往往令人咋舌。从汉高祖到王小二，一句话就如拨船之篙叉过另一条河濠。
饭市是休息娱乐场。农民四季忙，田家少闲月，一天中，只能在这吃饭时才能得个喘息休憩。人口上百，形形色色。其中必有口舌伶俐者，能言善辩者，见多识广者，此时必滔滔不绝。最是来了走乡串村的盲艺人，说书先生，人堆中空地上架起了扁鼓，咚咚然，拉起弦子，铮铮然，未成曲调先有情。偶有三五个竟至十多艺人不经意齐聚，立成演唱团队。立刻如梁山聚义，大小饭场一时并拢，吸引得里三层外三层围拢了来。那名目，总是三四五个字，杨家将，包公案，四郎探母，薛刚反唐，薛仁贵征西，樊梨花平北。主题不出君臣，忠奸，贫富，廉贪，小坎坷，大团圆，才子佳人，英雄好汉。当其时，满场寂然，或喜形于色，或泪流满面。为古人再担一遍忧，为他人再流一掬泪，也算是精神之抚慰，心理之满足。这些艺人走多了江湖，积足了经验，说唱时间恰到好处，饭到放碗，书到关节，留下一个悬念盼头，“要知叔宝见姑娘，下回书中说分明”，于是送饭的接踵而至矣。
饭市是龙门阵。一般有个规律，先物质后精神，从务实到务虚。饭碗还在手上时，也是务实的时候，会说生产说庄稼。一旦放下饭碗，就进入务虚阶段。从生产到娱乐，从严肃到嬉戏，一直到侃大山，吹牛皮，喷大气，抬杠子。饭市是生产指挥部，调度室。吃饭的前半部时间，一点生产也不讲，任社员海阔天空云山雾罩。但一到饭碗放个差不多，生产队的领导就会调兵遣将，布置任务，独立扬新令，千军共一呼。顷刻间风流云散去，各奔前程。
饭市是大家庭小社会。粗看粗放，无甚讲究，细看大有意味。年长尊贵者处最佳部位，坐考究坐具，饭有人送，碗有人接。由内到外，等而下之。成年男子处中间一圈，最外围是娘们娃娃，大姑娘不去中间坐，小伙子屁股下垫只鞋，小孩子能打破樊篱限制，穿行于规制之中，一会儿跑到最核心，在爷爷腿上扭几个来回，突然间又跑回母亲怀抱。最是男人们的动作神情，蔚为大观。或坐，或站，或蹲，或踞，或席地，或半卧。或神采飞扬，或拈须微笑，或颔首称善，或侧目而视。作领悟状，惊讶状，豁达状，不屑状，不忿状。佛祖前之千百罗汉，不足以尽其状也。
然而突然间，几年间，家乡的饭市都自我解散，骤然消亡，成不起来了。村人怕什么就来什么，把他们的饭市挤压直到淹没的还是这个“市”，是城市。城市吸引了青年，吸引了孩子们，也夺走了农村的朝气，饭市就成不起来了。上学的上学，打工的打工，一时只见孔雀东南飞。其次是来自城市的电视，不出门而知天下事，当年说秀才，而今是全民。联合国开了什么会，一个小时后山村农民就知道了，还要什么聚集而议?古往今来，天南海北，电视里都有，还要什么街谈巷议?大家都在家里看电视，想不起出门的必要。
饭市，曾经是农村的花朵，是故乡的标记。饭市是农村的土特产，独特景观，它曾经凝聚了多少年多少代的人气，烙印在那饭渍依稀的石台上，树叶树枝树根根上。曾经成就了成熟了的饭市文化，饭市文明，现在它竟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是很叫人伤感又无奈的事。只有我们这一代，这一历史横断面上的人，还在怀念它，把它深藏在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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