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字梁时,一个村子就我一个教师。
村子不大,二十里就是另外一个村子,一百里外就是县城了。
我不怕路远,远不过是一种概念,用想象就可以缩短;我不怕山高,高就有一种与天空的触摸。好多东西我都不怕,我怕从下午五点半就开始的寂寞。
每天学生一走完,四处就是死一般的寂静,我的那盏煤油灯,十步之外就见不着光。最可怕的是,半夜有狼叫。
狼的声音太难听,总像哭嚎,不知狼的家族哪来那么多哀怨,凄惨。深刻的凄惨!
还有关于那匹狼的种种传闻,活灵活现。就像它会随时站在你面前,那双像西洋人似的眼睛看着你。不管它有没有表情,都会令你毛骨悚然。
所以狼一叫,我的汗毛和骨头就开始舞蹈。
山里人纯朴,我才去的时候,学生的家长们总会晚上来陪陪我,我总会说,没事,没事。我不能不像个爷们儿。
老乡们不来,或者农忙时来不了,我的夜就变得长了。好像那匹狼有意和我作对,嚎得更起劲。嚎得山和我的灵魂都有些抖动。
我给老乡们说,打死那条狼。
多年来,其实那匹狼早已和山民们相安无事,彼此都习惯了。但一个教师的请求在山民们的眼中,无疑是无声的命令。
举着火把,家家户户倾巢而出,这种围山捕狼的场景实在壮观。折腾了一晚,那匹狼却侥幸逃过一劫。
万般无奈之下,我总得想个法子壮胆,连小孩子也知道,唱歌可以壮胆,问题是,我唱不好歌。
毕竟没有听众,我不怕,我开始夜夜唱歌,拿着手电筒当麦克风,我唱得脸红脖子粗,唱得声嘶力竭,唱得忘忧,唱得神经质,唱得比歌星的感觉还好。
甭说,还真管用,唱着唱着便甜美而沉稳地睡着了。
但是怪事也发生了,每当我唱歌,那匹狼的嚎声也跟着来了,似乎要与我一唱一和。我们的声音此起彼伏,我停它停,我高它高,我长它长,成了这空旷的山野的天籁。我便好笑,这狼也懂音乐?然后又有些自得:我原来唱歌不差呀,连狼也可以感染。
渐渐地,我竟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觉。每当我唱歌的时候,我就希望那匹狼的嚎声响起来。彼此相知,毕竟,在这沉沉的夜里,只有这匹狼在回应我,人最寂寞的时候,灵魂就像搁了浅一样,是这匹狼,把我的生命之舟又拖到第二天黎明。我对狼声不再害怕,每天我唱完第一首歌,要是没有那匹狼的回声,我便觉得我的歌声索然无味。
但我发现,这些天晚上,都有不少老乡们守在学校周围,四处寻找什么东西。我以为这段时间山里有了小偷,老乡们是来保护我的。这种情况,持续了许多天,还是这样。我就忍不住问他们。他们说,老师,你没听见,这学校周围有一匹狼,每天晚上叫得特凶。现在这山里不知咋的了,那一匹狼没打着,又来了一匹,竟有了两匹狼。每次那狼围着学校叫,可我们四处找,又找不到。我们怕狼伤害您,就每天来这里等。
两匹狼?我这时才弄明白,原来我唱歌的声音太难听了,就像狼嚎一样。
我的羞愧多于勇气,我没敢承认那一匹狼就是我。
在老乡们的眼中,老师是神圣的。他们绝不容许一匹狼这样长期威胁着他们唯一的老师的安全。
在我和那匹狼彼此的嚎声中,终于有一天老乡们又一次集积起来,一场更大更彻底的大围捕持续到第二天早晨。
早到校的学生兴奋地告诉我:打死狼了,打死狼了。学生们像过节一样。我竟没有高兴,我站了很久,那匹狼,死了?我甚至没勇气去看。老乡们说要把那匹狼送给我,我忙说,我怕狼,见了心里发怵。
我再也不敢在深夜唱歌。我怕老乡们还去找狼。我也不想唱了,一个人唱太没意思。我发现我更加寂寞,我的生命的孤单已许久没有向人倾诉,我也不可能向人倾诉。
是那匹狼懂得了我的倾诉,并回应了我的倾诉。
但那匹狼被打死了,而且因为我。我常常怀念那匹狼。
难道我爱上了那匹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