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动的行为必须用理性加以弥补,所以在火车上我花了点时间想如何应付其他人的讯问与眼光,至于给钟宜的甜言蜜语反正有那封“情书”对付。顺便又拿出手机给老妈、林其然和刘皓群发了短信——我有必要向他们告知去向,毕竟这世界总有人把“在意”写在脸上,教你不好意思辜负。
手机照片夹里有两张傻笑的刘皓,那是林其然听了他的大名说要见见,我就拉他在马路边立定给照的;还有几张合影,那回聚会忘了带照相机就用手机给凑合了,林其然也硬挤过来说得在我随时能见到的地方刻下她的容颜,我只好由着她浪费了点内存。最后一张是钟宜的微笑,我竟是头回见,八成是她自己偷拿着臭美的。手机合上打开看了又看,我对钟宜的这件作品有些得意,就好像见到了她脸上的在意,觉得是时候让这些日子以来的叽叽歪歪滚一边去了。
当然我从没指望靠这趟赢回一个想要的结果,那是属于未来的事情,也非我一人所能主宰,说到底,我根本没想过我们需要一个怎样的结果。经历一件事,从当事人到观众,都巴望求得一个果,团圆或者落空,非此即彼,仿佛只有那样事情才是完整的,但事实上,我知道我和钟宜已经进入了死循环,即使心内暗涌,也不会有人舍得搅浑眼前的波澜不惊,所以我的冲动很单纯——想见她,然后努力见到她,仅此而已。我甚至可以预见她离开后我单调如一的生活,至多只是多出几分抽象的思念。
以上,如果这天在杭州我见到的是钟宜,那么事态的确是应该这么演绎下去的。但是我没有见到她,迎接我的只有钟宜妈和她们家的钟点阿姨。
太后很顺利地叫出我名字,说小安你怎么来了,钟宜和周炜出去了。我按计划说恰好周末游顺路来看看,然后向后退一小步,看她表情威严,就谄媚地用了敬辞,说您忙,我晚点打电话给她好了。太后迟疑片刻,一挥手让我进屋,说大老远来,喝杯茶坐坐。
对钟宜妈我有种本能的敬而远之,林其然她妈就完全不同,虽然扮相庸俗了点,但每回见面我那马屁功夫可以从“伯母好”一直发挥到“伯母再见”,美得其然妈总弯着眼睛夸我聪明懂事,又说我遇事冷静能担待如果其然及我一半,她就没烦没忧了。相比之下,对着太后,时不时就得冷场,她跟查户口似的问了我近年的情况,神情跟一般人的套近乎差了十万八千里。这让我有些不自在,我想告诉她令千金认识我虽然确实是交友不慎,但她已经不再是孩子,就算是,也长成了个左右逢源的孩子。太后大概是察觉了气氛的不热烈,就从茶几下取出本相册,说是婚礼那回婚庆公司给照的,又抽出其中一张我和刘皓跟新人的合影,要我留个纪念。我看着自己有点做作,仿佛是下巴脱臼僵在胶卷上,搭配刘皓一如既往的傻笑,简直就是两片大绿叶子。接着太后开始絮叨钟宜的恋爱史,说她并不十分喜欢周炜,觉得家庭背景不相当的小孩必定会有价值观上的摩擦,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我脸上又没写“垃圾桶”仨字。听太后的意思,在钟宜众多的追求者中,她显然还有更为中意的,但钟宜在德国跟周炜好得如胶似漆,非君不嫁地说爱啊爱,他们也就只好依了。我托了托下巴,担心它又呈脱臼状。人可以同时承受两份喜欢么,大概是可以的,人可以同时喜欢两个人么,大概也是可以的,那么换个角度,人可以甘心分享到二分之一的喜欢么,如果可以,那么二分之一爱呢?我不知道,因为我和她之间从来只提“喜欢”未尝提“爱”,甚至连这二分之一可能也是乌有。
我假装诚恳地安慰太后说周炜前途坦荡,钟宜和他还是般配的。太后说必须那样,钟宜从小就是被家里宠着的,苦日子过不惯的。看起来太后也算本事,说的话没一句对我胃口,喝口她递来的绿茶,也不过是用满嘴的苦味冲淡了满嘴的酸味。我放下茶杯,说阿姨不打扰了,照片会带回去给刘皓。太后看看钟,我有些惊恐地听到了她的自言自语:照说医院也不远,怎么去这么久。
“谁去医院了?”问得有些急,也顾不得维持跟她的礼貌。太后给了一个为难的笑容,说其实也是好事,不妨就说了。然后“钟宜怀孕了”就作为一个天大的喜讯砸在了我面前,让我的脑袋洋溢起缥缈的兴奋,听太后的声音越飘越远,内容大约是想叫钟宜留在国内呆一阵子,可这傻孩子非要早点结束学业跟周炜粘一块儿。我反反复复地想那些台湾明星都得到怀孕三个月后才肯公布,也不知钟宜她们家祖籍是不是那儿的,其他就想不到了。
等面带微笑地走出钟宜家,我终于能够想到些别的,我想我大概是活在了荒诞里,虽然我告诉自己没有受到欺骗——或许钟宜也才知道,我也告诉自己太后的话不尽真实——或许钟宜只在她面前秀了恩爱,但我实在没有把握告诉自己怎样的她才是真实的她。这种不信任从一开始就存在,只是我一开始就避开了,一同被我避开的还有那诸多现实问题的质问,它们于这次杭州之行集中火力地扑面而来,让我有些招架不住。我从包里掏出那封所谓的“情书”,见落款没有发挥出平日的铁划银钩,跟三个跳梁小丑似的歪歪扭扭,就为它们在跳进邮箱之前选择跳进垃圾箱而庆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