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就叫我,我就在外面等你。”齐凯说。
最终我还是选择来见曹诺莎了,说我心里对她没有一点芥蒂那是不可能的,可是我却没有办法拒绝见一个垂死的人。
人都要走了,又有什么好争的呢?
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紧张,就连手都是抖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齐凯说她最近有些歇斯底里……
我强笑着冲着齐凯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才推门进去。
我进去的时候曹诺莎正闭着眼小寐,她整个人枯瘦得不成样子,听齐凯说,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怎么进食了。
窗帘是拉开的,外面阳光很好,一片温黄里曹诺莎干瘪的样子倒也不显得可怖,只是,我想象不到曾经那样一个美丽出众的人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记忆里的曹诺莎一直是美丽又高贵的,说话时总是带着礼貌有度的微笑,虽然我一直小心眼地讨厌她,但是依旧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吸引人的女人。
可是现在的她两颊凹陷,皮肤呈现一种病态的黄,一点光泽都没有,整个个人仿佛是陷进了岁月里,怎么都拔不出来。
我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坐到了她的旁边。
曹诺莎的呼吸很均匀,应该是熟睡了,我记得阎大彪要走的时候也总是在睡,不是睡就是疼,疼得睡过去,然后又在睡梦中被疼醒,她应该也是这样吧?
我忽然觉得有些心疼她,这种心疼无关于同情,也不是生活的胜利者的一种高姿态的怜悯,只是同为女人的一种心有戚戚然。
有时候,真的是要看到这样的残酷,你才会倍加觉得生活对自己的厚爱,伤心总比伤身好,伤了身你连伤心的力气都没有。
至少我还能大哭大笑,黯然神伤,至少我的皮肤还有弹性,脸上还有光泽,对男人还有欲/望,至少我还有力气去蹉跎。
只要还活着,生命就有无数种可能,若是死去了,便只有一种必然了。
我轻叹了一口气,拿起桌边的水杯想给自己倒杯水。
“我的整个子宫都切了。”
曹诺莎忽然开口说话了,她声音不大,可是在这安静的病房里却如炸响一般,吓得我差点把水杯掉在地上。我放好水杯,尴尬地看着曹诺莎笑了笑道:“我吵到你了?抱歉啊。”
可是她压根就不看我,而是缓缓睁开眼,木然地看着空荡荡的天花板。
她说:“你说我现在到底算是男人还是女人,连子宫都没有了。”
我想不出任何的话去安慰她,我知道什么安慰的话在这个时候都显得做作和刻意。
不待我说完曹诺莎自己便先笑了。
“切了也好,终于干净了。”
终于干净了……
曹诺莎的话砸在我心里,仿佛开了一个巨大的洞,那些凉凉的悲情就往里面灌。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是好,只是下意识地去握她的手。
没想到我的手一碰到曹诺莎她便大哭起来,可她就像是沙漠里的人,就连滴落的眼泪都让人觉得荒凉。
我没有见过她这样哭,第一次见到她去就是在这样凄凉的光景里,我即便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也不禁觉得有些伤感起来。
我不知从何安慰她,只能就这样握着她的手,过了一会儿她终于不哭了,可是又开始看着天花板发呆,我不敢打扰她,默默地收回了手坐在一边。
良久,曹诺莎才开口对我说道:“可以扶我坐起来吗?”
我连忙上前扶她坐起来,这时她好像也已经调整好状态了,她轻轻擦干了眼角的泪,微笑着对我点点头道:“刚才很抱歉,吓到你了吧。”
我摇摇头,扯出一个笑容道:“我有个朋友跟我说哭泣是很健康的事情,没什么的。”
可是话一说完我就想打自己的嘴巴了,这个时候提什么劳什子的健康啊,我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不过曹诺莎好像也不十分介意,她还是浅浅的微笑着,这个样子的她看起来也倒是让人觉得很和煦,我忽然没有之前那种压抑的感觉了。
“谢谢你肯来看我。”
“不用谢不用谢。”我慌乱地摆着手。
曹诺莎靠在床上,柔和地笑着,她好像看着我又好像不是在看我,总之目光茫茫的看得我发慌。
“其实我知道你一定会来见我的,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对敌人总是心慈手软。”
她的话音一落我真的是起鸡皮疙瘩了,什么叫做对敌人心慈手软?
敌人?我们的关系怎么升华得这么快!
而且这气氛也斗转直下得真快……
我没有开口说话,因为实在不知道说什么,要是曹诺莎是想跟我吵架的话,我随时都能走。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虚伪。”
我摇摇头,说实话我还真没这感受,别说虚不虚伪了,就连好人坏人我都不大认得出来,用阎大彪的话来说,我看谁都觉得面善,要不当初也不会爱上沈桑眠那白眼狼啊……
“可我总是这么觉得……”曹诺莎的笑容渐渐淡去,脸上只剩下一种病态的疲乏,她说:“我希望成为一个如自己认知里那样高贵无私的人,最后却发现我成为了一个总是在自欺的虚伪的人。”
她找我来不会就是为了跟我讨论她是不是虚伪吧?
我瞟了她一眼,然后又低下头来,尽量耐心地听她讲。
“你讨厌我吗?”曹诺莎问。
我怎么觉得她几乎每次见我都要问这个问题。
我摇摇头道:“不讨厌。”
“可是我讨厌你。”
这么直接……
我瘪瘪嘴不说话,但是心里有些苦闷,我这是为什么要来忍受这种心理的折磨……
“但是我不希望桑眠讨厌我,不希望齐凯讨厌我,不希望所有的人讨厌我。甚至包括你,阎青,我甚至害怕你会讨厌我。”
我其实还是没有抓到曹诺莎说话的重点,只能干笑两声道:“我不讨厌你啊,沈桑眠和齐凯也不讨厌你啊,而且不希望被人讨厌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你根本就不明白。”曹诺莎的声音越来越冷,让我都想直接落跑了,她举起手来,仔细打量着,我也看着她的手,一双枯瘦的,犹如猴爪一般的手。
“我是说,我明明很憎恨这个世界,却又希望得到这个时间的眷恋。我活得真累,不过,好在我也活够了,呵……”
曹诺莎忽然笑起来,我心里又是一凉,想起齐凯的那句歇斯底里来,只想拔腿就跑。
但是转念一想,她现在也就是个病人,估计也不能把我怎么着吧,便又坐稳了,扯着个笑脸干笑了两声算是回答。
这气氛实在是太诡异了……
曹诺莎轻叹一口气,然后放下了手,又闭上了眼。
她这是要睡觉了吗?
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我起身想告别,可是这个时候曹诺莎又开口了。
“阎青,你知道桑眠曾经向我求婚过吗?”
我“啪”的一下子又坐了回去,看着靠在床边闭目养神的曹诺莎有点想暴走的冲动。
“不知道。”
老娘才不想知道呢!
“不过,我没有答应他。”
我非常小人地瞪了一眼闭着眼的曹诺莎,真不明白她告诉我这个是要说明什么?说明沈桑眠是在她不愿意嫁给他的情况下才愿意娶我的?
她觉得这样我会失落吗?
哼……
我还真的失落了……
“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有答应他吗?”
老娘哪里知道!爱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他是想补偿我,所以我不要嫁给他,若是我嫁给他,他便觉得是偿还了我,他用一生的幸福偿还了我,他就可以不欠我了。”
“可是,在我们要朝夕相对,他一看到我他便会想起往事,便会有罪恶感,这罪恶感刚开始是内疚,可是随着时间的增长,这内疚会被生活的琐碎磨不见,会在惯常的岁月中消失,内疚会变成厌烦,接着变成厌恶,最后变成憎恨。”
“我怎么能让他恨我呢?所以我一定不要嫁给他,我要让他永远都没有机会补偿我,要他永远都欠我的,这样,他就永远都对我歉疚,一辈子记得我,这样不是更好吗?你说是不是,青青?”
我听得脊背发凉,从脖子到后腰那一条都觉得一阵阴森森的,她的想法怎么这么极端……这不是不放过桑眠也不放过自己吗?
不过要是当初她真的嫁给了沈桑眠,也就没我那么多事情了吧……
我真不知道是应该恨她不放过沈桑眠,还是应该感谢她曾经成全了我。
不过我知道,我没有任何立场指责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想到这里心情有些黯淡,低笑一声道:“你不是做到了吗?他永远都欠着你,他一辈子都记得你。”
“谁说我做到了?”曹诺莎的语气变得凌厉起来,她瞪着我道:“我对他说,他要是想补偿我,就不要去爱别人!就算他不爱我也不要爱别人!他那个时候说好,可是你看,他骗了我。”
说着,曹诺莎的语气变得悲切起来,她苦笑一声道:“他把我期冀好久的柔情都给了你,你说,这是多么的不公平啊,明明就是我付出的比较多。”
“我知道桑眠结婚,可是他结婚又有什么好怕的呢?他十四岁父亲死后,就是我一直在负责他的生活起居,我怎么会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桑眠不会爱上什么人,看到他父母的下场他怎么会还去爱人呢?何况他心里还有我这个巨大的阴影呢,又怎么敢给别的女人承诺?”
“所以那天在超市里遇到你们我真的吓了一跳,他看着你笑,笑得那么温柔,他怎么可以对另一个人露出这样的表情呢?他没有那样子看过任何人……阎青,你知道我那个时候有多害怕吗?”
“我对自己说,桑眠幸福不好吗?可是我又怕,我怕生命中会有别的感情能抵抗愧疚,能覆盖阴影,我怕他会走。阎青,我竟然发现,我怕桑眠会幸福,我怕只剩我一个人不幸了……我怎么能够这么想呢?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想,可是我有时候觉得我心里有两个完全对立的自己,一个自私和阴暗,一个又不断地再劝诫我为善。”
“可是我真的止不住怨愤。所以我约桑眠见面,就是你跟着我们的那一次……”
我觉得眼前有些朦胧,吸吸鼻子,笑了笑道:“我记得,回家之后他狠狠地骂了我,我们还吵架了。”
“桑眠跟我说,他只怕不能遵守诺言了。我真生气,我以为他要丢着我一个人在阴暗的生活里了,这怎么可以呢?但是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办,我好像无能为力。”
说着曹诺莎又陷入了沉默里,我开口道:“他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在阴暗里呢?他不是一直照顾着你吗?只要你还活着这个世界上,他就会继续照顾你,继续把你放在一个重要的位置。”
“可是有你啊!”曹诺莎忽然提高了音量道:“他从来都有司机,可是见你的时候他总是自己开车,他推掉应酬只是为了回家陪你吃饭,他甚至会像个正常人一样因为你生气愤怒。呵呵……阎青,你能控制他的喜怒哀乐,你说我该怎么办?”
曹诺莎的话一句句砸在我心里,我心里闷闷的,堵着难受,可是又觉得有些疑惑。
“你为什么会知道的那么清楚?他告诉你的?”
“当然不是……”曹诺莎轻笑一声道:“我一直找人在查你们,桑眠防着所有人却不会防着我。”
曹诺莎的话再一次让我脊背发凉了……
“那天你在我家楼下找桑眠我是知道的。”她说。
就是我父亲死的时候?
“所以你是故意晕倒的?”我问。
曹诺莎点点头道:“是啊,我怕他跟你走了。也许是我潜意识里希望造成你们的误会,我知道以他的个性,他没有办法跟你走。”
我苦笑了一声,看来我看人真的不怎么准,我压根就没觉得她是故意的。
我问:“那你后来又来找我解释算是怎么回事?”
那个时候她几乎说动我了,我几乎就要原谅沈桑眠了,如果不是有那一场车祸的话,也许我和他就真的会继续在一起。
既然曹诺莎想要造成我们的误会,为什么又要找我解释呢?
“因为我心疼了……桑眠坐在我身边,一副焦虑难安的样子,他眼里都是深深的心疼和歉疚,不是因为我,但是我还是心疼了。”曹诺莎苦笑道:“听我讲了那么多,你怕是不相信我还会心疼是不是?”
“我信。”
因为我也是女人。
曹诺莎忽然看向我,用一种极其恳切的眼光,她甚至有些激动地抓住了我的手。
“青青,其实每一次我找你,都是真的想要你和桑眠好的,我总是在挣扎,我希望自己能做一个好人,就像我的父母从小教育我的那样,他们都是虔诚的佛教徒,从小就教我怎样做一个善良宽容和高贵的人。可是我却不知不觉看到了一个阴暗的自己,我害怕,但是却控制不了。那个时候我是真的准备离开了,我不骗你。”
我的手被她抓得有点疼,只能用另一只手轻按住她的手,想要稍微安抚一下她的情绪。
我也恳切地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我不是说了我信你了吗?我真的信。”
曹诺莎有些哽咽,她指着自己道:“你看,我就是这么丑陋的女人,我的内心我的身体都是这么肮脏。末了,我却只能对自己最嫉恨的人倾诉才能得到救赎。”说着她又猛地把她的手伸到我面前道:“你看,这就是老天对我的惩罚。”
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抓着曹诺莎的手,猛摇着头道:“你别这样想,你没有犯错。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有你那么好的教养,我做了坏事,有什么阴暗的想法,也一般不会自责什么的,我觉得这就是人之常情啊。谁的内心都会有阴暗自私的想法,这是人的本性,不是你的错。”
见曹诺莎情绪有些稳定了,我又继续说道:“我看事情简单的多,我觉得,人可爱的地方就在这里,就在这些挣扎里。”
“明明知道本性里有那些根深蒂固的不好,却从来没有放弃过改变,这些挣扎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你只是人而已。你很好,不要再说自己脏了,你一点都不脏。”
曹诺莎松开我的手,苦笑了一声之后又颓然地靠在床上,缓缓闭上了眼。
我有些忐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今天找我来,就是想向我解释原来的事情吗?”
曹诺莎不说话,我的内心就更加忐忑了。
“其实,你不需要在我这里找什么救赎,在我看来,你并没有直接做什么伤害我的事情,其实这些年来我也不是没有想过,两个人之间的问题永远和第三个人无关。你没有对不起我,一直以来,你只是不愿意放过自己而已。”
“不愿意放过自己……”曹诺莎轻声重复着,说着她又睁开了眼,木然地看着前方道:“最近我一直在读佛经,有句话,我从前不明白,现在有些明白了。”
“什么话?”我问。
曹诺莎苍凉的声音响起,她说:“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她微微睁着眼看着前方,轻声叹道:“这世上哪里有什么慈悲之花,哪有什么众生度尽的菩提。孤独就是孤独,悲苦就是悲苦,只有你一人能承受,佛早就死了。”
曹诺莎的语气悲切又苍凉,听得我心里难受,就像是吹起了呜咽又嚎啕的大风一般。
我握住曹诺莎的手道:“我不信佛,不懂佛经,也没有悟性。我只是觉得,苦乐自当没有什么不好的,苦或者乐都由自己决定,没有佛,自己度自己就好了。”
曹诺莎看着我,忽然笑了,她收回自己的手要躺回被子里,我急忙上去招呼她躺好,替她把被子盖好。
“阎青,帮我给沈桑眠带个话好吗?”
我愣住,问道:“你不见他吗?”
“不见,到死都不要再见了。”
曹诺莎这话说得决绝,我点点头道:“你要我替你带什么话?”
“帮我告诉他,他不欠我的了,他其实一直都不欠我。”
说完她便闭上眼不再说话了,好像睡着了一样,我呆呆地站在她的床边,良久才迈开步子离去。
离开的时候,我脑子里都是佛说的那句话:
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待者。
出门的时候齐凯等得已经有些焦急了,一见到我出来他便立马站了起来。
“嫂子,你没事吧?看起来怎么像是打了仗一样。”
我摇摇头,只觉得眼前朦朦胧胧的,心口也重重的。
“诺莎姐没说什么吧?”齐凯小心翼翼地问道,见我不说话又说:“嫂子你也别往心里去,人病了的时候难免脾气怪了一点,你千万别多想。”
“不是的,你误会了。”我抬起头冲着齐凯笑了笑道:“我很感谢她。”
这回轮到齐凯愣住了,瞥了我一眼道:“你们不是一向不对盘么?”
“没有永恒的敌人!”我拍拍齐凯的肩膀道:“好了,我要去接子流了,先走了。”
“等一下!”齐凯叫住我道:“大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