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李姨娘就开始了她的长歌短哭。
李姨娘的长歌短哭,很程式化,有一种强烈的仪式感。基本上是这样的:一俯,长歌;一仰,短哭。长歌和短哭之间,略有停顿。长歌和短哭,俯仰和停顿,交替进行,有条不紊,富有节奏。也有好事的年轻人颇感兴趣,就踅摸到近前想听个仔细,听听李姨娘究竟唱的是什么词儿。李姨娘也许并不知道有人在不远处偷听,也许知道却不为所扰,只是在那里一心一意地歌哭,完全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无尽悲伤里,难以自拔。后来,偷听的人便有些失望,悄然地离去了。据说,李姨娘唱的词儿有些含混不清,其中的意思只能听个大概,哭的调儿却有板有眼,抑扬顿挫,跟唱戏一样,很有感染力。这样一来,李姨娘的哭,其实就不是真正的哭,而是真正的唱了,属于苦戏清唱。那条白色的羊肚子毛巾,在李姨娘的手腕上附着了灵性似的,蛇样地探头探脑,扭过来扭过去。再看黑衣黑裤的李姨娘,整个的人更像幽灵一般,恍惚之间好像凌空了,在那片沙地之上微妙地飘浮着,似乎一不小心就要飘走了,追随了丈夫的亡灵而去,令人心惊肉跳,惶恐不安。好事的年轻人走远了,回头再看,黑衣黑裤的李姨娘却依旧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一俯一仰,长歌短哭,声音悠长。
这种时候,没有人去打扰李姨娘。
从晌午出去,到黄昏时分,李姨娘就坐在那里,差不多坐了整整一天,不吃不喝。小小牧村在这一天里,从早到晚充斥着一个未亡人的歌哭。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家家点燃了晚炊的烟火,李姨娘才起身,踮着她那双小脚往回返,步态是更加的颤巍了,看上去是那样的弱不禁风,孤独无靠。李姨娘歌哭的时候,身边始终不见她的儿女。李姨娘是不是不希望自己的儿女,而是有别的人去安慰她一下,说一些体贴的话语,以便就此找个台阶结束自己的歌哭呢?就不得而知了。最初,在人们看来,李姨娘这样的歌哭显然是太过漫长了,搅得阴魂密布,四邻不安。不过,时间一长,也就习以为常了。就让李姨娘唱去哭去,人们就当听一出不花钱的戏一样。
就这样,李姨娘的长歌短哭,成了牧村清明时节的一个保留节目。
李姨娘长歌短哭了一年又一年。
无论怎样,长歌也罢,短哭也好,日子还得往下过。在人们的各种议论中,李姨娘并没有改嫁,而是心无旁骛、含辛茹苦地养育着自己的儿女。在李姨娘渐渐老去的过程中,她的几个儿女也长大了。李姨娘的那个哑巴儿子正如人们预料的那样,三十大几了还是个光棍。哑巴儿子人高马大,身体格外结实,力气大得惊人。虽然又聋又哑,却心知肚明,许多东西一学就会,甚至比正常人都聪明灵透,是一个难得的劳动力。屋里屋外的重活,基本上就靠了哑巴儿子。小儿子则按部就班地上了几年学,学习成绩马马虎虎,脑子远不如他的哑巴哥哥灵性,勉强小学毕业。后来,因为家里有哑巴儿子支撑着,长大了的小儿子一年四季很少在家,在外面打零工,挣的是生产队里最高的工分。女儿在家里帮李姨娘抹了几年锅,刷了几年碗,也嫁了人。李姨娘有些妖道,她的女儿却善良朴实,打小就懂事,和牧村里的姐妹们相处得十分融洽,人缘很好。也是好人有好报吧,女儿的运气正经不错,后来移居吉镇了。因为女婿在吉镇的商业部门工作,吃的是公家饭。又过了几年,李姨娘的小儿子竟然当上了生产队长。矬子里头拔将军,虽说只是兵头将尾一个,但在当时的境况下,也是说一不二的角色,一脚踢出去就会攘起一撮尘土。再加上行为做事有一股狠劲儿,牧村的人们对他还是服帖的。前缺后补,子贵母荣,李姨娘时来运转,贵为队长之母,那早年的丧夫之痛应该被抹平了不少吧。也有人议论说,人在做,天在看,是李姨娘多年的长歌短哭感动了上苍,天降慈悲于这一家人。谁知道呢?也许吧。
自从小儿子当了生产队长后,李姨娘的长歌短哭便增添了许多新的内容。这也是那几个好事的年轻人偷偷听来的。说是从此之后,李姨娘的长歌短哭不再是一味的悲伤和忧虑,还包括欣慰。诸如小儿子当上了生产队长、女儿嫁了人并且到吉镇居住了,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