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三今年刚满六十，女儿远嫁他乡很少回来，老伴前些年患癌症去世了，和李老三相依为命的，只剩下他八十多岁的老爹。这年冬天，李老爹病了，卧床不起，李老三着急啊，请来医生给爹输液，但初冬的第一场大雪过后，李老爹还是去了。
打那以后，李老三不爱说话了。这个冬天特别冷，第二场大雪又来了，村支书心里记挂着李老三，就上他家去看他。一进门，果然看见李老三蜷缩着身子坐在凳子上瑟瑟发抖，上下牙齿也因为颤栗而被碰得咯咯直响。村支书吓坏了，见他穿得单薄，赶紧从家里拿出一件厚棉袄来给他套上，又为他生起一盆火来。半个时辰过去后，村支书摸了摸李老三的手，已经热乎乎的了，可他还是抖个不停。村支书急了，心想，这李老三往几年下雪天从不怕冷的啊，总是穿着很薄的衣裳，拿着锄头为大家刨开路上的雪，如今这样，是不是打摆子了？他赶紧找来村上的医生，医生量了李老三的体温，又做了其他检查，他告诉村支书，李老三身体没病。可村支书看李老三浑身跟筛糠一样，哪里还相信医生的话？
医生没找到病根，死活不肯乱下处方，他让李老三喝完两大碗滚烫的开水，又用热乎乎的水洗了脚，和衣躺到床上，然后在他身上盖了三床棉絮，可是李老三依旧抖个不停，嘴里直喊着：“冰……雪……好冷……好冷！”
医生没辙了，村支书叫上村里几个青壮年，说是要抬着李老三到医院里去瞧病。躺在床上的李老三一听这话，死活不肯去。他翻身起来，在墙角拿起把锄头，来到自家地里，使劲挥舞着，将白雪覆盖的土地一点点翻开，随着翻开的面积越来越大，他竟然慢慢停止了颤栗。
村支书担心着李老三，因为他知道北方的冬天绝不是三两场雪就过去了的。让他不安的是，李老三看见池子里结冰了也会颤栗，每到这时，李老三就一声不响地拿起锄头砸冰，直到累得满头大汗。村支书几次劝他去看病他都硬是不去，就将他的情况报告给乡里，乡上派医生来检查了，也摇头没辙。最后这消息传到了县里，县医院有个老医生亲自来给李老三瞧了病，临走时告诉村支书，李老三这病，在心里。
村支书按照老医生的说法，不停地给李老三暗示，将他的墙刷成火红色，和他回忆小时候在烈日下爬树捉蝉的情景，甚至下雪天时用火辣辣的朝天椒做菜，拉着滴酒不沾的李老三喝二锅头……村支书真希望能有望梅止渴的效果，哪知李老三哭丧着脸对他说：“老哥，没用，我还是冷……”
村支书急坏了，村里的老人们也帮忙出谋划策。这天，河面上又结冰了，村支书将李老三拉到河边，一群老人跑完步，正冒着热汗在用锄头破冰。李老三看见冰块，不由得浑身又抖起来，村支书赶紧朝老人们使了使眼色，老人们嘻嘻哈哈地过来同李老三打招呼，然后当着李老三的面脱了衣服，赤着身子跳进了河水里。
村支书指着几个老头对李老三说：“他们都是冬泳爱好者，你看看，他们都比你老，可一点也不怕冷呢！”话还没说完，只见李老三目不转睛地看着河里的老人们，突然大叫一声，倒在地上，浑身抖得跟触电似的，村支书慌了神，赶紧叫人将他抬回去。
该用的办法都用了，村支书还是没能治好李老三的病，他想到了李老三的女儿。女儿远嫁南方，南方的冬天暖和，结冰的日子少，下雪的日子更少，要是李老三能去南方，或许就不会犯病了。村支书几经周折，终于在春节前和李老三的女儿取得了联系，很快，女儿过来将李老三接走了。
好景不长，半年时间过去了，南方发生了一场不小的地震。地震后十多天，李老三带着女儿女婿和十二岁的外孙一起回来了，女儿家的房子在地震中塌了。李老三那破旧的房子半年没住人，更显得阴暗潮湿，他忙前忙后，将两间房子收拾了一番，让女儿一家住下来。
在村支书的带头下，村民们给了李老三家很多资助，外孙被安排到乡里的一所中学上学去了。两三个月后，灾区的震后重建工程开始了，女儿和女婿先踏上了回家的路，准备盖房子重建家园。
外孙暂时留在李老三身边，李老三很疼爱外孙，平日里一人吃饭，就熬一碗粥，蹲在屋檐下喝得呼啦啦直响。村民问：“老三，我送你那块腊肉为什么不煮了吃？”李老三赶紧摇手，说：“等我孙儿下午回来才煮，我不吃，给孙儿吃！”赶集的日子，他自己舍不得花钱，但会给外孙买很多东西，不论什么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也是自己的外孙。
转眼又到了寒冬，这天傍晚，天色变了，村支书知道，晚上一定有场大雪。吃过晚饭后，李老三上村支书家来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村支书说：“老哥，今晚我想请你过去跟我作伴，我怕我犯病吓着孩子。”
村支书二话没说就点头答应了。他来到李老三家，外孙已经睡下了，身上里三层外三层地盖着好几床被子。孩子的脸红扑扑的，睡得香甜。村支书摸了摸李老三床上的被褥，薄薄的一层，他低声说道：“老三，你不想活了是不是？你本来就有病！”
李老三说：“我冷点没关系，要让孙儿暖和，看着他脸蛋红润，我心里热乎着呢！”李老三拿出一件羽绒服，对村支书说：“这是我孙儿拿回来的。他晓得我一下雪就哆嗦，硬是将别人资助他的羽绒服换了一件大号的给我穿。这衣服真的暖和啊，我不穿，我要证明给他看，我不怕雪，不会抖，然后他就会乖乖地拿回去换一件小的自己穿。”
村支书疑惑地说：“你别瞎折腾了，去年抖成那样，能行吗？”李老三说：“就是没把握呢，这不才请你过来嘛，不过我觉得好多了，我这病，在心里，现在啊，有点想通了。”村支书挤到李老三床上，说：“老三啊，我也知道你这病是心病。有什么心事你说给老哥我听，行不？别一个人闷着。”
李老三沉默了半天，突然双手抱着脑袋呜呜地哭了。好半天他才抬起头，艰难地讲了去年冬天的事。
原来去年冬天，李老爹生了一场病，李老三请来医生为他输液，一天就得花上好几十块钱，李老爹心疼钱，着急地对李老三说：“孩子，人都有死的那天，你别为我花钱了，留着自己把日子过好点吧！”李老三当然不干，李老爹劝说无用，就趁夜里偷偷爬到院子里，希望能冻死，但后来被李老三发现了，因为挨了冻，李老爹病得更重了，花了李老三更多的钱。这天半夜，李老三突然醒来，发现爹不见了，他惊慌失措地推门出去，天地间已经是一片白茫茫。李老三暗叫不好，四下寻找爹，最后在家旁边的池塘边发现了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李老爹光着身子躺在池塘里，已经冻成了冰雕。他是怕自己不死，才爬了这么远，脱了衣服把自己浸在水里的啊！悲痛欲绝的李老三将爹背回家，对谁也没讲爹是怎样死的。这后来的日子，他眼前经常浮现爹光着身子被冻成冰雕的样子，爹下水的时候，该有多冷啊！李老三满脑子都是爹，一看见冰雪，他浑身就不由自主地发抖……
村支书呆住了，李老三的怪病原来是这样得来的！他见李老三沉浸在伤痛中，便宽慰他说：“别自责了，你爹是不想让你受累呢，理解做父亲的吧，他老了，没能力为孩子做事，唯一能做的，就是想着不拖累你。”
李老三看着熟睡的孙儿，说：“我现在懂我爹了。我愿意把最好的都留给孩子，为了孩子能穿暖和，打死我也要忍住不抖！”
村支书老泪纵横，是啊，人老了对自己就不在乎了，唯有那份对儿孙的爱，却始终如一。老哥俩不再言语，在沙沙的下雪声中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李老三一起床，就听见外孙的声音，他推开门，屋外白茫茫的一片，外孙已经起来了，在雪地里玩得正欢。李老三看了看自己的手脚，又看了看自己的身子，突然兴奋地跑回来，推醒还在熟睡的村支书，激动地说：“哥……老哥，我……我不抖啦！”没等村支书反应过来，李老三抓起羽绒服就往外跑，边跑边喊：“你这个不听话的小子，赶紧把衣服穿上再去玩，别冻着了！”
村支书一脸愕然：李老三的怪病，就这样奇迹般地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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