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坡的小男人

 
狐狸坡的小男人
2017-04-14 10:43:12 /故事大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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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坡的小男人

狐狸坡有百十来户人家,就坐落在小山岗的坡腰上,前面是一马平川,春夏秋季都有一片绿油油、黄澄澄的雾在涌动,冬天一片银白。坡西是整齐两列碗口粗的杨树林,村后坡上坡后,杂七杂八长着白桦、蒙古栎、糠椴、紫椴和黄檗,杂草丛生,常有野兔、野鸡出没。

好像还是在大跃进的时候,坡上有狐狸,那是老一辈年轻时的事了,现在的年轻人早不知道这狐狸坡的来历。至于狐狸那玩意,只是在电视上赵忠祥大叔解说的动物世界上看过。

那个秋天的晌午时分,太阳把村庄照得白亮亮的。板兰娘站在村头谷子秸堆旁,驴吼着:“马猴子,挨千刀的,敢偷我的票子,老娘扒你的皮!”这娘们儿的叫喊炸雷般地响,震得谷秸垛里的马猴子两耳“嗡嗡”直叫。马猴子从谷秸的缝隙中,哆哆嗦嗦地向外看着。板兰娘面板一样宽的后背,一条破旧蓝牛仔裤裹着肥肥的腚就在眼前。他忙吓得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那娘们儿扫帚一样的眉毛拧成个结,钢丝似的头发丝在风中直颤。她用粗粗的手指抠着那黑黑的鼻眼,眼睛四处扫着黄黄的秋野。一只喜鹊舞动着黑白花的翅膀,翘着黑白花的尾,“喳喳”惊叫着,落在地里的玉米秆垛上,停了片刻,又飞了起来,向天空冲去。

那娘们儿不骂了,自言自语道,有喜事了。边说边摆动着肥屁股,向村子里走去。

虽然已过了中秋节,但天气却一点也不输给夏天,也恰是正午,太阳好像“哗哗”往地上下着火,热得让人喘不上气来。一阵风穿过原野,带来了苞米的清甜、大豆的醇香,以及百合花和草的清香,拂到谷秸垛时混上了谷子的米香。

闷热中的马猴有些倦了,刚要睡去,忽然闻到这风香,精神一振,这时肚子又不争气地“咕噜噜”地叫了起来。他刚要伸懒腰从谷草垛站起来,突然觉得有一只圆圆的眼睛从缝隙中看着他。他打了个冷战,转头去看,离他一步之遥的谷秸里,有一只眼睛,下面有一抹暗暗的红。他小心动了动谷秸,看到了一只芦花母鸡趴在那儿下蛋。马猴龇着黄牙笑了,笑着笑着,手就飞快地伸出,死死抓住了鸡的脖子。那只母鸡吓得翅膀高高耸起,“咯咯”地乱叫着。他另一只手也上去了,抓住鸡头拧了几下。鸡蹬了一会儿腿,没气了。马猴把鸡塞到上衣里,用胳臂夹着,从谷秸垛伸出头来,看看没人,一弯腰,“噌”地蹿出来,向村北奔去。

马猴正两耳生风地跑着,突然被一个穿着绿制服、用自行车驮着两个大信兜子的人拦住。

“呔,此路是我开,留下买路财!”那人喝道。

马猴吓得一个急刹车站住了,结巴地道:“送信呢?梁哥。”那人说:“干吗呢,像个贼似的?”

猴子结巴地说:“正找你有事。”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十元的票子,递到了老梁的手中,说:“捎一套女人的粉色的中号内衣内裤。”

老梁把钱塞到上衣口袋里,问:“你这笨蛋收的笨鸡蛋,够了吗?”

猴子说:“有一小筐了,怎么也得凑够一水桶。”他又凑到老梁的耳旁悄声说,“内衣的事,可别在我家娘们儿那儿露馅。”

老梁笑着点点头,骑上车子往村里去了。

马猴一口气跑到狐狸坡北一里多远的、十八户的杠子爷家。

说是十八户,那是前些年的事,现在已有二三十户人家了。这个屯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大多都是外地人来这里开荒的“黑户”,渐渐人聚多了,才成了屯。乡里的干部从来没到过这地方。这个屯归狐狸坡村管,但是村里的头,也根本懒得去,因为不屑一顾,他认为十八户的人都是刁民。

杠子爷家在屯西北头,孤零零的两间草房。杨树板皮的栅栏,把院子圈得规规整整,种了一地的大葱绿油油的。一只小黄狗口里衔着一根啃得精光的骨头,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嬉戏着。

猴子一推屋门,愣住了,屋门在里面反插着。他急了,尖尖的嗓子略带嘶哑地叫喊着:“老犊子,大白天的,弄什么鬼?开门!”

不一会儿,门开了,露出了长着花白头发的尖尖脑袋,一双小三角眼睛贼溜溜地乱转。他向院外撒眸了一会儿,又盯着猴子看,看到他白净的小脸,流着汗,一双小单眼皮眼睛也贼溜溜的,腋下鼓囊囊的,不知塞着什么,就龇出长长的板牙笑了,骂道:“龟孙子,快进来,我就知道你来孝敬爷爷了。”

猴子没等他说完,“嗖”地蹿进了屋。杠子爷随后把门又插上了。

屋里地上放着一盆开水,腾腾地冒着热气,旁边十几只死了的山雀,水缸边放着一支钢管乌黑的猎枪。

猴子把怀中的鸡掏了出来,“扑通”扔到了地上,说:“老鬼,又偷偷用枪打鸟了。喊老子一声呀,要不到局子里去告你。”

杠子爷撇了撇嘴,龇牙笑着把鸡拿过来,蹲在热水盆边,褪起了鸡毛。良久,杠子爷问:“狗崽子,哪儿的鸡子?”

猴子答:“我那儿的。”

杠子爷骂道:“狗崽子,过界了。定好了的,你村的由我接管,又他娘的馋疯了。”

马猴伸着舌头像狗一样,走到水缸前,抄起葫芦水瓢,舀了半瓢水,一仰脖“咚咚”地灌下去。他抻着脖子摇着,半天才缓过气来,说:“我偷了两个钱,那熊娘们儿骂翻了天。”

杠子爷手脚麻利地已经把鸡褪完毛,洗干净了,按在菜板上用刀剁:“马猴,我说你当年三十多岁的童子身,找了一个大你八九岁带犊子的半大老婆子,快赶上你老妈了,那个彪劲,把裆下小鸡子和蛋蛋都能吓化了。你早晚也得被那母夜叉吸死。”杠子爷提着猴子大名说道。猴子显然有些不愿意了,拿起那支枪,“啪啪”拍着枪管说:“你这龟爷爷好,光棍一条,一人吃饱狗都不饿,冷冷清清哪像过日子样。”

要说这杠子爷的火药枪可有十八九年了,是那年套了四个野兔子,从县里面一个机械设备加工厂好喝酒的外号叫王没底的师傅那儿换的。当年说是为了看庄稼地用,实际上,杠子爷打野鸡野兔算是正事了,就这十多年没少干打狗打鸡鸭鹅的损事。但他兔子不吃窝边草,从不在十八户屯干这事。尤其是他打回的猎物都要拿回来给乡亲们尝尝鲜,不少邻居都吃过他打的野味。因此,那些年当杠子爷得意洋洋背着枪到处闲逛时,屯里的人不仅没人举报,反而跷着大拇哥夸他神气。只是这些年查枪查得紧了,他才把枪藏起来,夜晚时偷偷地用。

狐狸坡的小男人(2)

杠子爷出去抱了一捆干柴,点燃了灶坑,待锅热之后,放油,把鸡块放进去,扔上两三只红辣椒,一顿爆炒,放上盐、糖、酱、葱、蒜、花椒、大料、一把粉条,添上汤,炖上了。

杠子爷蹲在灶台前添柴,干草燃烧的清香混着锅内飘出的鸡肉香气,涨满了屋。

他眯着眼睛看着猴子,问:“偷钱干什么?”

“给春花那娘们儿买点东西。”猴子边摆弄枪边说.

“操,你那德性,一个都侍候不了,又扯上一个。”杠子爷边说边掀起锅盖。屋内飘满了热气腾腾的鸡肉香气,锅内翻腾着,棚上粗线一样的几根灰条子,被热气蒸得直飘荡。

杠子爷用大碗盛鸡肉,猴子提起了柜上的大玻璃酒瓶子,分别往两只有豁牙子的大瓷碗里倒酒。瓶子里泡着像干巴蘑菇似的灵芝,粉红的鹿茸片,鲜红的枸杞子,酒倒在碗里稠稠的,酒气糊香。

俩人等不及了,狼吞虎咽,“滋滋”喝酒,“咔咔”啃着鸡腿、鸡头,大口“吧叽吧叽”吃肉。

猴子吐了块鸡骨头,说:“老家伙,天天拿个鸟枪,小心哪天被人逮着,就得蹲小号,吃窝窝头了。”

杠子爷深深地喝了口酒,喘了口粗气,露出了黄板牙,说:“你爷爷鬼着呢,我这是肚子里油水实在太少了,馋得夜里做梦都在咬腮帮子。”

太阳红红的大圆盘就卡在村头大树上的喜鹊窝旁。村庄的房檐、院落、村边的杨柳树,村后的林子,都抹上一层金色。

猴子喝多了,摇晃着,手里提着一袋山雀,推开了院子门。他家住在村的西北角,院墙是谷秸用铡刀铡碎了,和着黄泥用四齿钗叉成的,有半人高,墙上编着柳树条子网,怕鸡飞出去。五间红砖房中间开门,房檐下挂满了一串串火红火红的辣椒。院子能停二三十架马车,满院子里跑的全是鸡。红花衬黑裙的、淡黄杂着黑点的、芦花的、浅白的、黑里夹着白花的。在鸡群中,几只金红色的大公鸡,摇摇摆摆,自命不凡,目中无鸡,有霸道地扇着翅膀的,有傲气地昂着火红的鸡冠的,有狠狠地低着头探出黄色尖利的嘴,在恶斗着的。

板兰娘用发呆的眼神,看着鸡群在争食。

猴子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板兰娘就当没看见他,纹丝不动。他擦边而过,向屋内走去。进了屋,找了个盆把死鸟倒在里边,悄悄递到板兰娘面前。她没有看他,吐出了一句:“板兰来信了,说跟她爹在东莞一家化工厂打工。已经结婚了,今年过年还回不来。”说着,眼泪就像流水一样从大眼窝子往出淌。

哭着哭着,她竟号啕大哭起来,口里细数着:“一年两年……整整十年没见着我的心头肉了!呜,呜,呜!”哭声像牛犊子叫街一样,在村庄回荡。鸡群可是习惯了,没有被这叫声吓住,反倒因为她“噼里啪啦”地掉着眼泪,以为主人要喂它们什么,就飞跑过来几只,往落泪的地方叨了两下,没趣,纷纷晃着屁股走了。却是这一阵哭声,引来了东院的花子婶、前院的二狗媳妇、三胖子妈、五柱的奶奶,还有两三个抱着孩子的,都围着墙头,向院里探着脑袋,七嘴八舌地劝板兰娘。

“姑娘大外向,疼有屁用。”

“板兰爹天天给妞灌迷魂汤子,早把你这个亲娘当妖怪了。”

“都是他妈这个乡上计划生育站,给你的管管结扎了,要不娘儿们的肚子就是生崽的命,闲着也没用,你与那猴子天天在炕上一窝一窝造猴崽子呗。”

这群娘们儿越说越远,本来板兰娘要擦把眼泪,也掺合进去扯两句,可是她又见了抱着的孩子,猛然嚎得更惨了,索性解开怀,露出两个肥肥的奶子,用手打着胸,哭得天摇地动。

墙外那几个扯得正欢的娘们儿,被她这一嚎,不好意思闲扯了,也纷纷装腔作势陪着假装掉几滴眼泪。

大家渐渐散去,此时猴子已躺在炕上睡得口斜眼歪。板兰娘也哭累了,发觉自己的大肚皮里在“咕咕”作响,于是用凉水抹了把脸,左右摇动着肥屁股,烧开水,褪鸟毛,用油炸山鸟吃去了。

太阳将要落下去了,西天边的一线,闪亮如金,两抹彩霞像蝴蝶般在西天上飞舞。

村里的人们开始吃晚饭了,“哗哗”的倒水声,小孩子的嬉闹声,女人们“咯咯咯”像老母鸡叫一样的浪笑声,还有男人们吆喝孩子们的声音,在村庄的上空交织起伏。

睡了的村庄像摇篮里的婴儿,月光好像母亲的手,轻轻抚摩着自己睡熟的孩子。连狗狗们也睡着了,似乎只能听到远处缥缈的夜猫子的“呜呜”叫声。“汪汪汪”一阵急促的狗叫声,“砰”地一声,好像窗户被什么重击了一下,狗的惨叫声和狂叫声混杂在一起,全村的狗咬声把这宁静的夜叫开了锅。板兰娘和猴子赤身裸体地起来了,慌忙地穿上衣服,各自抄起了擀面杖和菜刀,拉开门闩就跳了出去。

各家的狗高低不齐地吠着,有种哀伤感,好像受了某种惊吓。村中的爷们儿和娘们儿也都起来了,开门声、关门声、骂街声及吐痰声,在夜空中飘荡。板兰娘提着菜刀,看看鸡棚子,没什么变化,就抻着脖子向村东看,想看个明白。但半阙月亮下的村庄,朦朦胧胧,还没有耳朵听得清楚,于是满腹狐疑中,回去睡觉了。

板兰娘躺在炕上想,这事肯定蹊跷,明天得向表姐夫葛副乡长说一下。

第二天,没等板兰娘起来,村主任老成就早早地过来站在大门口,扯着嗓子喊着板兰娘。那娘们儿倒挺痛快,上衣的扣子还没有系好就露着大半个奶子出去了。老成有些不好意思,把脸扭过去,说:“板兰娘,昨晚好像是枪响,大壮子和杜老六家的狗丢了,村东头的路上有血迹。今儿个我想去乡里汇报一下。另外,乡里马上要开会定样板村的事。我想今天带上你,找找你那表姐夫葛副乡长。”

因为老成是个实在人,从不开玩笑弄个景什么的,说到做到,板兰娘特服他。她边系着上衣的扣子,边在鸡架前来回走着,拿眼睛数鸡。她说:“成大哥,你等我一会,我看鸡丢没丢。”

老成仍旧向外扭着头候着。不一会,板兰娘扣子也系完了,鸡也数完了,走过来,笑嘻嘻地说:“昨夜我也想了,找我姐夫给咱村设一个联防员什么的,帮你抓一抓治安工作?”

老成连连说好。

俩人一拍即合。

吃完了早饭,老成和板兰娘坐着马二驴子的柴油三轮子,“突突突”一溜黑烟去乡上了。

板兰娘前脚刚走,猴子就急忙拿着板兰娘给他新买的涤纶黑裤子,去村东头的春花家了,走时随手往口袋里揣了十几个鸡蛋。

狐狸坡的小男人(3)

他急匆匆推开门,见穿着一身黑条纹黄底衣服的春花,正在给观世音上香。春花上完香,双手合十,在观世音面前默默说了些什么。之后,她慢慢转过身来,对猴子浅浅一笑,说:“哥,都多大了,还毛手毛脚的,没个稳当劲。”

猴子放下裤子,抓耳挠腮了一会儿,说:“熊娘们儿给我买条裤子,穿上后肥得能往裤裆里放头猪,求你给我把它往瘦了改一改。”说完,又连忙从口袋里慢慢掏出鸡蛋,放在桌子上。

他站在那儿,手脚都没地方放。春花一捂嘴笑了,她一笑,白净的脸上两条细眉弯弯的,眼睛也弯弯的,像极了一弯新月。猴子呆呆看着,什么都忘了,突然跃过去,捧住了春花的脸就是一阵乱亲。

春花的脸,先是桃红,然后紫红。她推开了他,照着镜子整理了头发、衣服,生气地说:“你欺负我家大马出去打工没在家,以后不理你了。人家是信佛之人,不能乱性。”

猴子突然跪下了,举起了双手作揖,仰头说:“最发善心的观世音老人家,你把春花给我吧,下辈子我愿给她做牛做马。”

春花愣住了,不一会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猴子也愣住了,问:“春花,我哪儿说错了?你嫌我!”

春花说:“不是,干吗来世做牛马,现在不行吗?”

猴子低下头,讷讷地说:“我给那母夜叉当驴骑呢。”

春花笑得更厉害了,简直是花枝乱颤。

猴子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搭讪着走了。

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板兰娘和老成回来了,是坐着老葛的红色桑塔纳轿车,一路上按着喇叭“滴滴答答”回来的,风光得很。不善喝酒的老成和能喝酒的板兰娘都是红光满面,光彩照人。

老成一到家就倒在炕上像死猪似的睡了。

板兰娘回家,先是喂了鸡,之后抓起瓢“咕咚咕咚”喝了两瓢凉水,抻着脖子喘了一会儿粗气。她拿起小凳坐在屋门口,解开上衣的扣子,又露出了大白背心里的两个肥肥的大半个奶子,对蹲在院子里的猴子说:“咱那姐夫太够意思,老成一说起昨夜的枪声,他就拍板决定让我当村里的治保主任。每月给开六十元的工资,年终一起算。过两天他还到村上来检查标准化样板村的事。他还说要吃咱们上鸡粪的小米。”

猴子有些来气说:“球,哪有正经鸟?”可是板兰娘没答话。

他回头一看,那娘们儿早已歪着头,流着长长的口水,倚着门睡了。

从乡下回来的两三天后,板兰娘就把印着治安员的红袖标戴在右胳臂上了。名义是开始检查全村的标准村建设,实际上就是查枪。

老成倒背着手走在前面,板兰娘摇摆着两扇肥肥的屁股,装模像样地皱着眉头,跟在后面。每到一家,老成都会向后一指,说这是咱们村的治保主任。

板兰娘全然没有往日嘻哈的样子,真还问点打猎和枪啊什么的。

前面两个挺胸凹肚地走着,后面村中的娘们儿和爷们儿就吐沬星子乱飞,指着远去的肥屁股骂起来了,狗日的戴个红箍箍,就他妈这熊色了,要是再管计划生育,把那个避孕套套在头上,就不知东南西北了。

板兰娘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在各家走动时,就按着平时心目中品着憨厚性子的男人,点了狗剩子爹、郭大德子等十二个人名,现场上组成了联防队。三人一组。狗剩子爹、郭大德子、李二山当小组长。有可疑的事由组长把情况报给治保主任,由治保主任和村长再把重要情况报给葛乡长。

她还得意洋洋地说,过两天葛副乡长来检查工作,就会把他的手机送过来,给治保主任用。

这帮老爷们儿就是天生犯贱,背后骂人家娘,但当上了联防队员,有角色要干干,就嬉皮笑脸地与板兰娘打起哈哈来。

老成很佩服板兰娘,没想到这肥耷耷的娘们儿还挺有脑子。当她提到手机时,他忽然想起个事,就是在乡办公室,老葛对板兰娘说给手机时,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肥肥的奶子,而她不仅没说什么,反倒龇着牙笑了。老成想如果是那样,就有门了。

板兰娘回到家,见猴子正撅着屁股在饭桌子旁吃萝卜馅菜包子,就有些纳闷了,家里好长时间没有吃带馅的了。她拿出了治保主任态度,一拍桌子,喝道:“大胆猴子,如实供出,哪家骚娘们儿给的菜包子?”

猴子被她一吓,噎得直翻棱眼。他忙喝凉水,冲了下去,急了,说:“坡后的杠子爷家,不信你去……”说到这里,他有些气短,因为包子是春花给的。他不敢向治保主任的娘们儿发火,于是走出去,满院子追着鸡群,骂道:“他妈的神气什么呀?不就是跟着公鸡后面闻骚味吗!”

板兰娘两手叉着腰,听出他话里有话,刚要发彪,忽然又想起件事,问:“你上次拿回的山雀,是谁给的?”

他的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又闭上了。他知道这娘们儿翻脸无情,戴个红箍箍说不上干出啥损事来,就撒谎说在后坡林子捡的。

板兰娘清楚地记得,他说是杠子爷给的。

撒谎?那枪就有眉目,因为那山雀肉里有铅砂。

她不再问,低头哼着小曲进屋去了。

她这一哼哼,猴子心里就发毛了,不对头,他也哼哼着出了院门,一路小跑向十八户奔去。

杠子爷正站在湛青碧绿的、像哨兵排队的大葱地里剥葱。剥好的葱,青青的白,油绿圆润的叶子,像刚刚浴后的女人赤身裸体躺在阳光下。

猴子的鼻子翕动一下,嗅到从屋内飘出来的油炸鸡蛋酱的味道。杠子爷用余光看到猴子来到,头也没有抬,剥葱。

猴子见他如此举动,生气地说:“老狐狸打了几条狗了?”

杠子爷依旧在剥葱,已经剥了七八根了,又用鼻子“哼”了一声。

猴子转身就走,扔了句:“真他妈能装犊子,都快进去吃窝窝头了。”

杠子爷愣了一下,猴子从来不开这种玩笑,今儿个反天了?他左手抓起剥好的葱,上前一步用右手扯了猴子进了屋。那条小黄狗扯着猴子的裤角不让进,被猴子一个后蹬踢开了。杠子爷洗完了葱,放在桌子上,又倒上了两小海碗酒。两人就着大葱蘸着新炸的鸡蛋酱默默地喝上了。

半碗酒下肚,俩人见汗了。猴子先开口说道:“枪呢?放哪了?前两天打狗的事,乡里都知道了,恐怕过两天派出所要下来人查枪。”

杠子爷一听,汗流得像下雨一样。

他喝了一口酒,用手掐断了一段葱白往酱碗上一抹,送到嘴里“咔嚓咔嚓”地嚼着,咽下去,汗又下来了,脸通红通红的。他用大手往脸上抹了一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递到猴子手中,说:“别嫌少,两条狗才卖了不到三百块钱,被狗日的耍了。”

狐狸坡的小男人(4)

猴子也没推辞,把钱放到口袋里。

杠子爷说:“我想了,把枪放在坡后,有个快被填平了的废井里,上面用塑料布蒙好。你要用就用。”

“你还是让我多过几天好日子吧。”猴子连连摆手说。他又问:“你怎么打的。”

“在半夜,一手提枪端着,一手拿了根大杨树杈子拖在地上,从村西往村东跑,不一会儿,村里的狗就纷纷跑出来,跟在树杈子后面傻追。跑到村东头离人家稍远一点,回手向狗群开枪,打着的狗躺下了,没打着的狗被枪响吓得跑回去了。扔了树杈子,背上枪,一手拖着一条被打中的狗,拼命地往回跑。天黑夜深,人家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娘的,我已到家了。”杠子爷神气十足地讲着。

猴子狠狠地喝了口酒,也不知是辣的还是听了佩服,咧着嘴笑了。

那天,正是风和日丽的上午,天上飘着淡淡的几片云,阳光洒在村庄上一片金黄。

葛副乡长来了。

乡派出所的警用面包车闪着蓝光开道,老葛坐着紫色桑塔纳轿车跟在后面。村主任老成、村委会的三个人加上板兰娘,还有十二个联防队员,站在村头迎接。板兰娘和联防队员们外衣的腰上,系着宽窄不一的皮带,右臂上戴着写有狐狸坡村联防队员字样的红箍箍。

村庄的狗们也很识相,知道葛乡长他们来,要为它们撑腰壮胆,都从家中跑到村头疯闹着。鸡鸭鹅也都摇摇摆摆,“咕咕嘎嘎”,成群地跑过来凑热闹。

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娘们儿三五成群地搂脖子抱腰,嘀嘀咕咕,嘻嘻哈哈,在村头指手画脚。

葛乡长下车了,五十多岁的样子,方方正正、红红亮亮的脸,中等身材,壮壮的,典型的车轴汉子。他一下车,就用大嗓门喊同志好!声音十里八村都能听得见。老成就领着狐狸村的人们,一顿“呱唧呱唧”鼓掌。葛乡长率检查团一行人,向大家挥手致意,有点效仿大领导的神态,和列队的人们一一握手,之后在村里转了一圈,就由警车开道直奔坡后十八户的杠子爷家去了。

杠子爷正蹲在院子里眯着眼睛晒太阳,见来了这么一大群人,着实吓了一跳。小黄狗不知好歹,“汪汪”一顿乱叫着。杠子爷喝住了狗,龇着大板牙,点头哈腰地迎了上去。

警用面包车中,下来了一个叫阎教导员的,领着三个警员,没有理会杠子爷,两个冲进屋内,两个冲进仓房,翻箱倒柜地搜了起来。

十多分钟过去了,他们几个出来了,向葛乡长摇摇头。葛乡长用眼睛狠狠盯了杠子爷半天,没有说话。

杠子爷屈膝,龇牙,似笑非笑,眼睛眯成缝,也看着他。良久,葛乡长吐出了一句:“检点一些。”

杠子爷一哈腰,又把牙龇得更大了,笑了。

检查团从十八户回到狐狸坡,派出所的人和乡里抓民政、党群、治安的三个助理,还有村委会的,一共十几个人,都到老成家陪老葛吃饭。

老成蔫头巴脑,心里可有小九九了。狐狸坡还有个村书记叫陈宝,就是因为老成抱着葛副乡长这棵大树死死不放,整不过他,索性挂个名,到县城儿子家哄孙子去了。那葛副乡长是谁呀?是乡上王书记的三门亲家,关系铁着呢。虽然是个副乡长,但是管常务,比乡里的副书记都大。老成抱着这棵大树,不显山不露水的,自己家前后院六间大砖房用的红砖,可是一个子都没花,那是那年以建文明村的名义要的。就连人家前后两趟房之间,七八米长的院落都砌成一人高的院墙,而且院子里除了为了乘凉栽了几棵杏树,树下见着土外,其余的全都是红砖铺地。但老葛也有个特点,就是一事一办,一把一放血,一次性找齐,下次再办事,还得重新打点。

虽然是秋天,但太阳老人家火辣辣热情正高,人在院子里站一会,头皮就晒得直冒油。

老成特意杀了只羊,由他的老婆三春亲自掌厨,做了六道以羊为主的大菜,什么红烧羊排、溜羊杂、孜然羊肉、蒸羊血和扒羊脸等等。人家三春的手艺非凡,那是和她老父亲,就是正在乡里开河口子筋头巴脑饭店的郭老板学的。上次老葛请板兰娘他们吃饭,就是在那儿。

白酒是老成从老丈人的饭店取回来的小烧正流,用二十斤的塑料桶装着。啤酒也搬来了四五箱子,先用篮子吊着,放到院里的井里用凉水镇上。

村里联防队的三个小组长留下来打下手,又留下了两名联防队员在大门口站岗。

葛副乡长手端着小青花瓷碗盛着的白酒,来了个开场白,他说:“你们狐狸坡的百姓是高素质的乡民,天天心里装着平安,月月心里想着平安。政策好,百姓富了,人人要过和谐的生活。但是狐狸坡的枪声,警示我们,治安这根弦还不能松,还要绷紧。枪必须得查,一查到底。这里要插一句,狐狸坡的村主任老成和治保主任板……不对。”他低头想了一会,道,“对,胡一珍同志,能够及时提供线索,积极观察治安新动态,在这里表扬。”

老葛带头鼓掌,大家一阵拍巴掌呱唧。板兰娘脸红到脖子——长这么大,还没有这么荣耀过呢。

拍巴掌中,在另一桌的村委员苟子对村委员马儿低声说,操,这娘们儿是不是又看中乡长那杆枪了。另一个小声说,屌,她家猴子的那个可能是花生米。老成用眼睛白了他俩一眼,他俩一吐舌头,低头喝酒。

老葛继续说:“这件事很重要,已经形成书面材料,汇报到县政法委和县公安局了。公安局的李政委说这枪的事要是破了案,县里会有重奖的。我老葛代表乡政府表态,不仅县里,乡上也要重奖。”

老葛又掏出来他用过的又厚又重的诺基亚手机,递到板兰娘的手上,说里面的卡有一百多块钱话费,这是为了狐狸坡抓治安用的。板兰娘低着头接了,飞快地塞到上衣口袋里。

老葛端起杯一饮而尽。大家一顿叮叮当当乱碰酒碗,酒宴算正式开始了。两张桌子从上午的十点钟开始喝到下午一点。乡里抓民政、党群、治安的几个助理,派出所的除了阎教、给老葛开车的,其余的推说乡里有事,坐着警用面包车,走了。门口站岗的和四名小组长,也在旁边的小桌上吃完,悄悄地溜了。村委会的三个人也很知趣,推说有事,离开了。

院子里只剩下葛乡长、阎教、老成、板兰娘,喝得趣味正浓。在酒桌上葛乡长只字不提狐狸坡村标准化样板村建设的问题。

喝着喝着,阎教说,狐狸坡东十里的李二光腚村的喜旺家,答应给他几只家养的香鹑雁,他得去取,半个多小时就回来。他开着车走了。

老成给老婆三春使了个眼色,那娘们儿就媚声媚气地说,葛乡长,起风了,还是进屋炕上吃吧。

狐狸坡的小男人(5)

老葛笑了,说,你们狐狸村的娘们儿说话就是好听,会疼人。

那三春俏皮话多着呢,说,我们狐狸村最会疼人的,还属我们这杨贵妃。人家屁股肥,裆浪,找了个小她七八岁的小女婿都侍候不了她,她杨贵妃天生侍候皇帝的命。

一席话,说得几个人捧腹大笑。葛乡长笑得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用手点着三春说不出话来。

板兰娘笑够了对三春说,那你就给葛皇上当一把娘娘吧。几个人还是笑个不停。

老成喝得满脸紫红,说,越闹越没边了。说完扶着老葛往屋走。板兰娘与三春把酒菜和桌子,搬到了屋里。

三春转身出去了,走到大门口外,顺手抓了把在院子里晾晒的葵花子,边“咔巴咔巴”地嗑着,边坐在门口一条小板凳上抻着脖子看风景。

老成端起酒杯说:“乡长,样板村?”

老葛一摆手,说:“扫兴,谈个鸟公事。”

板兰娘将上衣扣子解开了一半,她端起酒碗给葛乡长敬酒。两奶子时隐时现。老成说:“来尿了。”摇摇晃晃地出去了。

老葛嘴里嚼着羊排肉,斜着眼睛看老成出去了,手里拿着羊肋骨,说:“鸟,小男人侍候不了杨贵妃,还是我这皇上来吧。”说完,甩油腻的手照着板兰娘裆部就拧了一下。

老成喝多了,站在杏树下,撒了好大一泡尿。

三春不满意了,说这棵树倒霉了,肯定让你浇死了。

好不容易撒完了,老成的裤裆湿了一片,他摇晃着走到屋门口,探着头,侧着耳朵听葛乡长说,过两天你上乡上去,我在金圆酒店,包个雅间招待你。接着是板兰娘一阵“哈哈哈”浪笑。

又听葛乡长说:“妈的,到时够你受的。”说完“咯咯”地阴笑起来。他这一笑,老成心里有底了,样板村的事有谱了。

老成进屋时,醉得走路都散脚了。板兰娘一脸春风荡漾,脸红扑扑的,用手指着老成的裤裆“哧哧”直乐。葛乡长正用一把自带的木梳把头发向后梳得溜光锃亮,他对老成打哈哈地说,你这泡尿,狐狸坡准得长大水。

老成臊得直摆手。

这时大门外响起了“滴滴答答”的车喇叭声。老葛知道阎教回来了,向老成两口子摆摆手,头也不回,出门上车走了。

老成先回到屋里,找了个塑料袋,在狼藉的菜桌上折了好多盘剩菜,倒在了袋里,对板兰娘说,这些菜给猴子拿回去,恐怕也是饿坏了吧。

板兰娘无语,低了头,提着袋,小碎步地离开了。

板兰娘回家时,太阳已经西去了,村庄一片金红,炊烟懒洋洋地升着,好像懒女人不愿做晚饭一样。

她推开大门进了院子,看着鸡群满院子追着觅食,就知道猴子没有喂鸡,像往日她早就大骂起来,可是今天她却悄悄地到仓房取出鸡饲料,一把一把地扬在地上,一边扬着她一边稀里糊涂地数着鸡。自从那天枪响之后,她就多了个毛病,天天早晚各数一遍鸡群。

鸡群饿疯了,一个挤一个地狂啄着。最厉害的金红色的大黄鸡扇动着翅膀,竟在鸡群上飞来跳去的。

猴子坐在屋门口的矮凳子上,低着头蜷缩着,像一只快饿没气的小狗,见板兰娘进院,喂鸡,他也没有理。

板兰娘喝多了,数了好多遍鸡也没有数明白,索性不数了。这该死的鸡今天也是太快乐了,蹦来蹦去的,叫人眼花。

她故意咳嗽了一声。猴子抬起头看了一眼,板兰娘顺手把装剩菜的口袋给了他,他提起来进了屋,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板兰邮来照片了,放在炕上。

猴子倒上了一杯白酒,拿起一双筷子,塑料口袋边往外一翻,菜放在桌上,人蹲在凳子上吃喝起来。

板兰娘趴在炕上看着照片又“呜呜”地哭了,哭着哭着没有声了。猴子回头一看,她趴在炕上流出了口水,像猪一样睡着了。

葛副乡长走了,狐狸却来了。谁说的,十八户的杠子爷。

板兰娘说,扯他妈蛋,想干扰我查枪的视线,没门!开会。她把三个小组长召集到一起,掏出手机当着大家的面,用粗手指头一顿“嘟嘟嘟”瞎按,打过去了。她一扬脖:“喂,葛乡长吗?”那边一个女人的声音传过来:“格你娘个头!”板兰娘不打了,怕再拨错了挨骂出丑。不打了,开会,布置任务,在村后坡上用木板和草席建了一个临时的小窝棚,避风遮雨。大家分班蹲候在后坡,监视杠子爷这个重点怀疑对象。

狗剩子爹抻着露着青筋的脖子直喊,查枪,秋里都正忙着呢,哪来时间闲扯这鸡巴蛋。郭大德子也蹲在地上,一边用手抠着脚丫子,一边乱起哄。只有李二山绷着脸不做声。

板兰娘翻脸了,大蒲扇似的大巴掌打得杨树干“啪啪”直响,说狗日的,这可不是姑奶奶请你们来的,当初成主任点将的时候,你们干屁了?这可是查黑枪专案组,乡里在案的,又报到县里的,而且葛乡长亲自挂帅。还说了,案子破了有重奖。你想,你们是专案的骨干,那钱能会少了吗?

男人就是贱皮子,被板兰娘一阵炮轰,都屁也不敢放了。

板兰娘扬着脸挺着奶子气势汹汹地走在前面,三个人耷拉着脑袋,像眼看要断气了似的,跟在后面。

村后的树林子里真有狐狸了。板兰娘刚说出个放字,屁字还没有骂出来,才发觉说话的是老成。板兰娘急了,说老成你怎么也造这个谣呢?这分明是杠子爷在分散我们的查枪视线嘛!

老成也急了,喊道:“那天晚上,是我与李二山一起在坡上林子里蹲守时亲眼看到的。”板兰娘说,老成,你是主帅干吗亲自上阵?老成低声地说,一是李二山胆小,求我给他做伴;二是我想亲自上阵,一旦案子破了,咱领奖钱也问心无愧。板兰娘咯咯地笑了,心里想你这老杂毛,真滑头,啥好事也丢不下你。来狐狸了,板兰娘着实吓住了,心跳猛然加快了。她慌里慌张往家跑,老成气得在后面直骂疯婆子。

板兰娘一口气跑到家,还是查数,一只,两只,三只……二百二十八只。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坐在那里胡思乱想。

说也蹊跷,自从老成说后坡有了狐狸之后两三天,板兰娘家竟丢了三只鸡,丢得蹊跷,一点痕迹也没有,好像压根就没有这三只似的,连最心爱的一只金红色公鸡也不见了。

这已是葛乡长来后的第二周了。枪没查到,自家的鸡却丢了三只,倒把板兰娘和联防队的爷们儿累得上不去炕了。她很窝火,冲猴子发火。猴子冲她嚷起来,联防队算个屁,连自己家的鸡都看不住。

板兰娘想难道真是狐狸?是狐狸怎么办?但眼下只能是晚上她和猴子轮看着这鸡,想待到一上冻时,全推出去卖个好价。

狐狸坡的小男人(6)

那天,刚吃过早饭,板兰娘和猴子正盘算着借二驴子的三轮柴油车用一下,去把谷子打完。这时,十八户的钢蛋子慌慌张张来了,隔着院墙,叫魂似的喊着猴子。

板兰娘生气了,嘴里边走边没好气地问,有屁事?

钢蛋子直摆手说:“快招呼猴子哥出来,后屯的杠子爷死了。”

板兰娘一惊,忙问:“是不是畏罪自杀?是喝药还是上吊?他不能死啊!”她皱着眉头百思不解,一脸痛苦的样子。

钢蛋子说:“猴嫂,人都死了,积点嘴德吧。是喝酒喝死的。”

猴子光着膀子提着上衣,从屋中跑出,跟在钢蛋子身后,一溜烟往坡后去了。猴子到时,乡里派出所的正在搜,恨不得挖地三尺,但是什么也没找到,最后只好和乡民政助理一起走了。老成在那儿,十八户本来就人家少,何况这杠子爷平时也不是省油的灯,所以只有四五个年龄大的爷们儿在场。

杠子爷死得很坦然,临死前手里还握着能装二斤多酒的罐头瓶子,里面还有一半的酒没喝完呢,桌上的铝盆还盛着没有吃完的鸡肉。

乡上来的说了,是自然死亡。娘的酒还没喝完呢。杠子爷没个亲属,家是哪儿的也不知。乡政助理临走时,跟老成低声说,找两块板钉个箱子在林地里一埋,省火化费了。

半上午的时间,四五个人笨手笨脚,好歹糊弄个箱子,人往里一塞,找了个松软好挖土的地方挖了个坑,埋了。没人戴孝,没有人扛幡。要不是老成买了捆黄纸,恐怕杠子爷连到阴曹地府的路费都没有。

完事了,老成一人一盒三元的黄梅烟,算是招待了。可是猴子并不回家,而是又到杠子爷家转了一圈。钢蛋子说你干吗?想偷点啥呀?

猴子说你不懂,你过来帮我找找东西。他俩就在杠子爷的院子里找啊。猴子拿着把铁锹,终于在园子角的葱茏的土里,翻出了金红公鸡的翎。猴子骂道:“操你祖宗的,该死的老东西,竟偷到爷爷家来了。”

钢蛋子说:“吃点吃点吧,你家那么多的鸡。再说杠子爷也是死在你家那彪娘们儿手里。”

猴子顺手给了他一巴掌。钢蛋子一缩头,继续嘞嘞着:“杠子爷自从派出所来查枪后,就闷闷不乐,天天拼命喝酒,喝多了,就光着膀子站在屯口骂大街。他骂狗日的死肥婆,爷爷早晚要用枪崩了你。”

猴子回来了,愁眉苦脸,黑着脸像霜打了似的,蹲在窗前,呆呆看着地皮,不吱声。

板兰娘生气了,骂道:“是你爹是你爷还是你祖宗死了,你这副鬼相。”

猴子白了她一眼,嘟囔着说:“人活着他妈有啥意思,没儿没女的,死不像个死样,戴孝扛幡的都没有,过节连烧纸的都没有。”

他的话如一枚钢针,正扎在板兰娘的心口窝上,她一下子坐在了地上。俩人丢魂了似的,呆坐着。

二驴子把车已开到院门口了,“滴滴”按着喇叭,两个人无精打采地起来,往车上搬谷袋子。

打完谷子,板兰娘坐着二驴子的三轮车在回来的路上,后面一个三轮子追上来。原来是来找春花做衣服的李二光腚村的腰子和腰子媳妇大翠。大翠是个嘴尖舌快、好扯闲话的娘们儿,人不坏,挺直性的,就是话痨。板兰娘说不过她,但是喜欢听她扯那东屯子搞破鞋、西村子扯犊子的事。俩人碰到一起,大翠那张破嘴,上下一开一合,准能扯出些让板兰娘从没听到过、但又笑得前仰后合的馊巴事。

量完尺寸,大翠让腰子把车开到板兰娘门口。大翠进屋时,猴子出去陪腰子闲聊去了。

板兰娘早就点起了灶子,“哗哗”地用铲子炒起了葵花子。大翠坐在炕上,一边夸着板兰娘屋里屋外收拾得规整干净,一边抻着脖子向窗外望着沸沸腾腾的鸡群,嘴上“叭叭”不停地赞叹着。

葵花子炒熟了,板兰娘用簸箕装了,拿到外面,簸一簸,转身到屋,“哗”地一声扬到炕席上,糊香糊香的气味涨满了屋。

两个娘们儿片着腿斜坐在炕沿上,边“咔吧咔吧”嗑着瓜子,边闲聊着。大翠说:“板兰娘,你听说在一品村有件可怜的事吗?”

“不就是老葛他们乡政府在那儿办公的村吗?咋了?”板兰娘睁大眼睛问。

大翠一本正经地说:“那村有个叫王罗锅子的,是我家腰子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姑夫。他表姑父家有一个儿子叫栓子,前年出车祸死了,剩下媳妇和一个两岁的男孩子。不久,栓子的妈想儿子想疯了。谁知那媳妇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竟扔下有残疾的老公公、疯了的婆婆和一个不懂事的娃,跟着栓子的师兄,跑到南方去了。可是屋漏偏遭连夜雨,那个罗锅子的疯婆子,看孩子没有看住,孩子掉到了菜窖里,把一条腿摔断了。图了省钱,找了乡上一个土大夫接骨,孩子好了之后,走路一歪一歪的,踮脚。你说这王罗锅子七十多岁的人了,真是命苦。”板兰娘性格硬但心却软,被她讲得连连叹气,眼泪直在眼圈转。

正说着,大翠一扬胳膊,“砰”跳到地上了。板兰娘被她吓了一跳,也跟着跳到了地上。

大翠说:“快,口渴!”

板兰娘说:“开水?”

大翠一摆手,提起了水勺子,舀了一瓢水,一扬脖“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喘了几口粗气,又坐在炕沿上讲起来:“这老罗锅天天这个愁啊,顾小顾不了老的,眼看自己一大把年纪了,越老罗锅越严重了,头都快贴着地皮了,自己都强活,更何况是养小孩了。”

“那还不给小孩找个好人家?”板兰娘睁大了眼睛问。

“找了,能不找吗?城里来了几户人家,都嫌那孩子跛,但是……”

之后,尽管大翠“呜哩哇啦”唾沫星子乱飞,又讲了好多绯闻趣事,可是板兰娘低着头,只是看着炕席花子,呆呆地一言不发,愣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大翠说着,又像犯精神病似的,胳膊又一扬,“噌”地跳到地上:“我得回家做饭去了。”说完人己蹿到门口,往出迈腿了。

板兰娘这才缓过神来,说:“别走呀,我给你们两口子杀只大公鸡吃。”

大翠“嘎嘎”地笑开了:“你这鸡留着过年出泡好钱吧。”说着人已到了院外。

板兰娘好像心中什么事终于拿准主意了似的,对大翠说:“等一会有话对你说。”

大翠疑惑地转过身来问:“快说呀,吞吞吐吐不是你的性子。”

板兰娘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明天就麻烦你家腰子,开三轮子给跑一趟乡上,一是我把葛乡长的小米给送去,二是你跟我去一趟王罗锅子家去看看,我对那孩子有些动心了。”

狐狸坡的小男人(7)

大翠张着嘴愣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仔细地贴在板兰娘脸旁看了好一会说:“真有你的,想不到啊!好事,好事!当积德了。”

第二天,板兰娘早早地起来了,用红木梳把头梳得油光,在脑后挽了一个漂亮的发髻,又在上面插了一根粉红的发簪。脸上淡淡地抹了一层粉,从柜里翻出了一件米黄色的毛料风衣。只是裤子找来找去没有合体的,不是伸不进腿,就是穿上了拉不上拉链。她只好选了一条棉料的石墨蓝色的裤子,勉强拉上一半拉链,没办法,就把粉毛衣往下抻。之后,照了镜子偷偷地抹了两下口红,又从锁着的柜里找出了身份证,点出了一千元钱。

她告诉猴子好好看家,她去给他接儿子去。然后,就和大翠坐着腰子开的三轮子,拉着三袋子小米,“突突”一阵黑烟飞快地出村了。

猴子见他们远去了,从仓房的木箱下面翻出了个黑塑料包,打开了,里面是用透明塑料袋装的粉内衣。猴子把它塞到腋下,飞快地向村东春花家奔去。春花正在给大翠做风衣,见猴子蹿进来吓了一跳。猴子把衣服里的粉东西掏出来,塞到春花手里说:“大马打工啥时回来?”

春花拿着那袋里的粉衣物,笑吟吟地说:“年底。板兰娘呢?”他说:“乡上去了。”

她说:“哥就是聪明,花钱不多,事办得讨人喜欢。”

猴子趁机将手塞进那女人的胸前,用手细摸那女人白面团似的奶子。

那女人留些机警,光着白脚丫,趿拉着粉大绒的拖鞋,往前走几步把门反插了。

任凭那两只猴手在胸前搅来搅去,她只是轻轻喘息着,用手轻抚猴子的背。猴子突然跪在春花的面前,搬起了春花的白白脚丫狂吮起来。他边吮边含混不清地说,春花,这辈子我活得太损了,没有人看上我。

那女人陶醉了,脸泛着潮红。猴子悄悄解开她的腰带,慢慢往下褪着裤子,露出白玉一般圆圆的臀,微微向后翘着。猴子急忙也解了裤带,可是不一会又脸红地系上腰带,低着头羞愧不语。

春花麻利地系上腰带,问:“咋了?”

猴子低着头,夹着裆说:“它比我还急,先跑了。”

春花笑着说,真熊。她不开玩笑了,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抓住他的手说:“哥,别再做那些见不得天的事了,杠子爷就是遭报应了。晚上我孤身一个睡不着觉,关着灯看窗外,看到杠子爷来咱村偷鸡摸狗了。能答应我别跟他学吗?”

猴子愣了老半天,猛地挣开她的手,低着头开门,落荒而逃。

猴子一跑到家,傻了!明明是院门锁着,怎么就开了?

大门开了缝,鸡已跑出了二三十只。跑出来的鸡,有了板兰娘的性格,根本不把男主子看在眼里,眼神充满戏弄,跳起来不慌不忙,走起来摇晃着屁股不快不慢。他忙乎了半天才把这群叛逆分子赶回院内。清点鸡数,猴子脸上的汗“哗”地下来了。一数少三只,再数少四只。他不敢查了,锁上院门,出去找。他以自家为中心,找了好几圈,也没有找到。

板兰娘到家时天都快黑了,是打着红色面包车回来的。满身的酒气,红彤彤的脸,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大、剃着秃脑袋脑后还留一绺头发、乌黑的大眼睛的小男孩。她身后还背着孩子穿的吃的一大包东西。

猴子正躺在炕上,心里七上八下地怕板兰娘回来数鸡,见她抱回来个孩子,就“噌”地一声跟到地上,去接那孩子。

板兰娘向着孩子说,石头叫爸爸。那孩子嘴里喊着大八八,两只小手一伸扑过去,照准猴子的鼻子就咬一口,咬得猴子直痒痒。他把小石头举起来,照着孩子的小脸一顿乱亲。孩子被亲哭了,又扑回板兰娘的怀里。

板兰娘带着醉意,把奶子露出来让孩子吮。孩子不哭了。她对猴子说,一到罗锅子家,这孩子就用乌溜溜的大眼睛盯住我,然后咧着小嘴向我笑,笑得口水流在小衣服上一片。我心头一热,哭了,一把抱过去,亲他,这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儿。老罗锅看我哭了,夸我是个心善的人,不会让孩子遭罪。我给老罗锅子扔下五百元钱,人家不要,说不能拿孙子卖钱,只要孩子享福,死就闭上眼睛了。我当时给老人家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随后就找葛乡长,找管民政的,给孩子办了收养手续。

板兰娘没提葛乡长招待喝酒的事,怕猴子生气。她给石头用开水冲了奶粉,两口子逗着孩子“嘎嘎”笑着。夜空里,左邻右舍都听得真切。

早晨,板兰娘和猴子早早地起来,扫院子喂鸡。那孩子也乖,听到外面鸡叫人笑的,光着小屁股,一颠一颠地出来挺着小鸡子饱饱地撒了泡尿。深秋的天,有些寒了,孩子打了个冷颤。板兰娘忙跑过来把孩子塞到怀里,用两个大奶子温暖着。石头尽情地摸着他这大妈妈丰满的奶子,用小牙咬着板兰娘的鼻子。板兰娘目光有些湿润,把孩子抱得紧紧的。

猴子也怕孩子冻着,忙着回屋把板兰娘的大毛衣取来,给他们娘俩围上。村上的夜晚,风都会传闲话,只这一夜,全村的爷们儿和娘们儿就知道,板兰娘昨天带回了个儿子来。东院的花子婶、前院的二狗媳妇、三胖子妈、五柱的奶奶,又都头不梳、脸不洗地来了,围着院墙“叽叽喳喳”像一群喜鹊似的,说笑不停。当说到孩子有些残疾时,板兰娘又哭了。哭着哭着,她停了下来,眼睛瞅着鸡群好像又中了邪。

她擦了把眼泪,把孩子用毛衣裹着,让猴子抱着。她在鸡群中来回逡巡着。她突然炸雷般喊道:“猴子,我那芦花大公鸡呢?怎么又少了四只?”

院外的人,纷纷抻了脖子往院内鸡群里看,好像她们也知道有多少只鸡似的。猴子大脑一片空白,哆嗦着抱着孩子。

板兰娘恢复了常态,接过孩子对众人说,我这鸡架封得这么严实,难道这狐狸真是成仙了?她让猴子去外面转转找找。

猴子也想,这几只玩意能跑哪去呢?还是上村后的坡上坡下去看看,因为树丛里有蚂蚱、蛐蛐、蝗虫什么的。不知不觉,他一路小跑到了后坡,找着找着,杂草树荫中,真看到了芦花的鸡尾巴。他跑过去伸手一捡,只剩鸡翅膀、鸡尾的羽翎和一些碎毛了。他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昨天怎么就没有锁门呢?要是这鸡给春花吃不是更美吗!他沮丧了,抓起这些物什回家报告去了。

板兰娘很生气,但是她没有像以前那样丧失理智地发作。因为她是一村之治保主任。狐狸村这么大,治安工作千头万绪,尤其是黑枪这个大案还没有破,上不能辜负葛副乡长的厚望,下不能对不起狐狸村的百姓。一定要稳。

开会,还是开会。老成列席参加,喊上三个联防组长。会议是在老成家开的。大家真觉得是个问题了,因为板兰娘家丢了八只鸡了。村上带毛的小鸡小鸭什么的,自由散漫,满村乱走,没有一点纪律,但都知道回家。谁家还没丢过一只半只的呢?都不当回事。但像板兰娘家这种丢法还是少有的。

狐狸坡的小男人(8)

这时郭大德子发言了,说,他家附近前一阵子,也都丢了鸡、狗和羊什么的,但是,没丢那么多的鸡。板兰娘说咱们今天就讨论鸡和狐狸,不谈狗羊什么的。老成说,你还是用你那玩艺给你姐夫老葛拨楞一个,问问他这狐狸能否打得。

板兰娘从裤兜子里掏出那大玩意,用粗手指头一顿拨,“滋滋”通了。“你好!哪位?”

“你好!姐夫,葛乡长,我是狐狸坡村的治保主任胡一珍。”“你好,小胡同志,是关于枪的案子有眉目了吗?”

“不是,是狐狸坡后林子,出现了狐狸,现在已经吃了百姓家十多只鸡,这狐狸能打吧。”

“瞎扯,从来没有听说过狐狸坡有狐狸。”那边手机“嘟嘟”地挂了。板兰娘拿着手机愣住了。

老成笑了,对李二山说,你和板兰娘留下,大德子你们就先回去吧。

待那两人走后,老成对二山说,你人老实厚成,跟在板兰娘身后当个助手,下次我和葛乡长说给你个治保副主任当当。他又对板兰娘说,你这傻子,乡长说没有,就是默许可以杀了,还问个屁了。咱们三个就是这村的治保委员会成员,今天就定了打狐狸的事,但得由你家猴子去做,他是下夹子、下套子,不管。费用百十来块钱,先记上一起算。咱们都心知肚明你家猴子对这一行太熟了。枪案破了,也记猴子一功。

板兰娘自然不能失了治保主任的威风,听老成讲完之后,她皱着眉头说:“杠子爷死了线索断了,咱们怎么也得去杠子爷家亲自搜一搜。”

老成点头了。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向杠子爷家开去,一无结果后,各自讪讪地回家了。

板兰娘板着脸回家郑重地对猴子交代任务!

猴子越发烦恼了:“你官当得多大呀?怎么连家里人也布置起任务了。”

板兰娘脸上突然有了笑容,说:“村里可以出百十来块的买器具钱。另外,枪案破了有你的奖励。”她又补充道,“刚才所说的钱一律全归猴子支配。”

板兰娘皮笑肉不笑地狠狠丢了一句:“如果家里再丢鸡,你就得上仓房去睡。”猴子急了,说:“你这是什么他妈治保主任,自己家的鸡丢了,熊自己家人。”板兰娘笑了,说:“我不让你上炕可以吧。以后你别沾边,我天天搂着儿子睡。”猴子伸手,说:“钱?”

板兰娘这次倒很痛快,飞快地打开了锁着的柜,翻出个皮包,从里面摸出了一张大票,塞到猴子的手中。

猴子翻出了旧皮袄,又在院子中找了个原来装小鸡崽的、一米见方的铁丝笼子。

他让板兰娘给他炒个茄丝,煎了个鸡蛋,自己喝了二两。

猴子见西天上的太阳快落下去了,就从鸡群中抓了两只鸡塞到鸡笼子里,提着它向村后的林地里走去。

深秋,草叶有些枯黄,好像老天已经偷偷地下了霜,但树木的景色依旧迷人。猴子找到联防队员搭的窝棚,放下鸡笼子坐在那里。歇了片刻,他看看四下没有人,就向杠子爷说的那口井走去。

搬走上面的砖头瓦块,打开了井盖,枪还在,被一层油布包着,还有一瓷壶火药和一塑料袋铅砂。

猴子又向周围望去,没有人走动。他拿起枪和瓷壶,飞快地向窝棚跑去。他一边紧张地向周围看着,一边熟练地装药,用枪捻子把药顶实成了,装上枪砂,把枪藏在窝棚的草席下面。

他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月亮已升到半空中。月光泻进林子里,明一块,暗一块。风吹来冷冷的树木的清香,这种清香不同于田地里的香。田野里的香是那么醇,容易使人醉,使人想到家。而林子里的香,却使人清醒,使人回想过多的事情。他听到远处树上什么鸟在“咕咕”叫,是夜猫子?他想不起来了,反正他没什么怕的,当年净干这种野外打猎偷狗的事。

笼子里的鸡却没有叫,他用一块石头打了一下,鸡不情愿地“咯咯”叫了两声。

他拿出枪伏下,瞄准,等候。

不知为什么,在散碎如银的月光下,他好像看到自己的母亲缓缓地走过来。白点蓝底上衣,青色散角裤子,头发依旧光鲜照人。母亲的形象是那么生动。他反思了这么多年,有时想过母亲但又很快把她忘了。他是梦生。母亲在怀他的时候,父亲就得病死了,好像是胃出血。所以自从他记事起,就记得母亲的身边有太多的伯伯、舅舅、叔叔。他嘴硬,母亲也由他去。但是他的口袋,总有伯伯、舅舅们给的硬币,让他买东西吃。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和妈妈都不喜欢他在家。在小伙伴中他很富有,口袋中有各样颜色的糖块,但是所有的妈妈都不让孩子跟他玩。他很奇怪,不明白,问妈妈,她没时间回答,有空总是给不认识或认识的伯伯、舅舅、叔叔,讲各种好听的笑话。但是这种笑话,是不让孩子听的。大了,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但是他懂事太晚了,

他知道母亲是在做见不得人的事,但是他没办法,因为他二十岁的时候,母亲已经改嫁三次了。他什么也不会,锄地、赶车……屁也不懂。没有钱就向后佬要。没有,就砸东西。母亲在他快三十的时候,死在第五家老头子的枕边。告诉他了,他没有去。他想忘记过去的事。如果当初不是那样,今天……

突然,前面的草动了一下,一对尖尖的耳朵。真是狐狸,尖嘴大耳,长身短腿,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大尾巴。他太熟悉了,几年前,他认识杠子爷时,就在这林地用夹子夹住过这东西。他屏息,吸气,但是心还是“咚咚”地跳。他瞄准,举枪。那东西全然不知,围着鸡笼子嗅着。瞄着,瞄着,那东西竟然走到月光之下,全身棕红色,耳皆是黑的。他激动了,准备扣动扳机。恍惚那狐狸的脸竟变成母亲的脸,白净净的,笑着看他。他惊呆了,举着枪,看着母亲一步步离去。他醒来时,太阳已升起老高了,林子里朦胧着橙色。虽然深秋天气很凉,但林中的鸟们不乏歌者,尽管放歌,“嘀啾嘀啾”地忘情地唱着。猴子把枪又藏在了老地方,提着鸡笼子,疲惫地向埋着杠子爷的地方望了一眼,懒懒地回家了。第二天,天将黑时,猴子才来了,先拿出枪,到了窝棚之后,伏着,早早地把枪探出,不停地用一根木棍子敲打着铁笼子。

这夜,风好像疲惫了,听不到它一点的声音。林子静得连树叶落下来都听得到,偶尔有好像林鼠或者野兔偷偷走过的“沙沙”声。暗夜中的鸟鸣,声音拖得长,节奏慢,单调,平板。朦朦胧胧中,突然听到近处的森林里,有一种鸟“嘎嘎”地发出一阵怪叫。别的鸟儿突然停止了鸣叫。它们知道这可能是夜猫子或鸟鹰之类的在搜寻猎物。

狐狸坡的小男人(9)

月光淡淡的,竟有些懒洋洋的,让人发倦。他眯起了眼睛,紧盯着前方。他不知不觉想起了板兰娘。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像杠子爷说的,没骨气倒插到那样的女人家生活。他从来没有正眼看她。也许是不敢看,但更多是不想看。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她,更谈不上城里人说的爱。就是与她做那种事,也是因为身体的需要。她从来没有疼过自己,更谈不上体贴。她每天就像驴一样地嚎叫着。她要那种事时,更谈不上娘们儿的柔顺,狗日的就是恶心。她想要了,不管他睡与否,把他扯过来,像狗啃骨头一样,不管是脸和屁股,一顿咬,然后就扯他的内裤,翻身上马骑上去,乌哩哇啦地一顿怪叫。她除了供吃供穿,没给他过一分钱,就是买盐买醋,也都算到骨头里了。就是因为她这样,满村的人才不正眼看自己。

散碎月光下,突然,他看到那对尖尖大耳朵、尖尖的嘴巴,又出现了。一块光斑照在它身上,绒毛看得清清楚楚。

他屏住呼吸,举枪,瞄准。怎么后面又出现了一对小耳朵、小嘴巴。他愣了,仔细看,是一只小狐狸:这是母子或母女俩。小狐狸很淘气,用前爪不停地挠着鸡笼子。两只鸡“嘎嘎嘎”惊恐地叫着。

他举着枪,瞄准,手指头却离开了扳机。他想,这个糊涂的母狐狸,为什么带着孩子来到这个是非之地。打不打,他心里更没有谱了。

他继续瞄准,手又搭上扳机。可是那只母狐狸却变成了春花,笑吟吟地看着他。他说不上是哪一年哪一天喜欢上她的。从认识的那一刻,他就不敢正眼看她,与她说话,手脚都没地方放,也从没有对她说过一句戏弄的话。他越是局促不安,她就越不安宁地笑,她越笑,他心就越慌。村中的娘们儿大都有个怪癖。她们不让自家的爷们儿接触春花,而她们却喜欢上春花那里缝这做那。表面上夸春花活好手巧,背后却骂人家骚狐狸。猴子口袋中,从没有过钱,有,也是偷那娘们儿的,或者偷着与杠子爷打狗打野鸡,拿到市上卖得到的。他的这点财富,基本上都是给春花买袜子、乳罩、内衣什么的。每一次送给她,她都是一阵惊喜。可以说春花是狐狸村唯一把他当做人,不,当做男人的人。想到这他更恨自己不争气,没有男人样,辜负她看他时的眼神。

他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凉气,夜里林子中的空气清芳入体,不像白天的空气飘浮,而是沉甸有质,浸入肢体中使人一振。那“娘儿俩”还在围着笼子不停地转。他懒得去想开不开枪的事了,眼前好像春花带着小石头在转悠。小狐狸的脸,竟变成小石头长着乌溜溜的一对大眼睛的脸。他放下枪,向她们娘儿俩走去。

那“娘儿俩”见有响动,瞬间消失在林子里。

马猴就一直坐在窝棚那儿,似睡非睡,似思非思。

天放亮了,林子里草叶、树叶,潮漉漉的,似霜又似雾。

太阳渐渐升高了,灰蒙的渐变成明朗,一切又是那么明晰,一草一木,历历在眼。马猴举起了枪,勾动了扳机,“砰”,沉闷的枪声,在林子中回荡。

一群鸟被惊动了,“噼呖啪啦”扇动着翅膀飞了起来。

他把枪倒过来,握着枪筒照着一棵粗壮的树干狠狠地摔去,一下,两下……他把枪管扔在乱草里,提了鸡笼子往前走去。

太阳的光线,斑斑驳驳,照得林子里的树,风姿万千。

这些年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可是从没有仔细看过这身边的景色。他深吸了一口树木清香之气,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惬意和脱胎换骨的飘然。

回到家,板兰娘正在给石头喂奶粉。她问打着了吗?他没有看她,说了句,狗屁都没有。

他躺在炕上要睡去。她说,先吃了再睡。

他有一丝感动,闭着眼睛躺在炕上好一会儿,才说窝棚不远处草丛里,好像是枪,别当别人说是我看见的。

狐狸坡治保主任胡一珍在坡后找到了枪,这爆炸性新闻轰动了全乡。乡里马上打报告报到县里。接着县里又派来了记者采访。一顿“咔咔”照相,上县小报了,是板兰娘肥厚的身板,在白桦树旁寻找着什么。还有张板兰娘喂鸡的照片,三号的黑体字,写着狐狸坡女巾帼,勇破山杠子持枪偷狗案。

接着是乡里、县里开了表彰大会。板兰娘披红戴花,作报告。县里、乡里又各奖了一千元钱。

板兰娘又去了趟县报社,给采访的记者带去了四只鸡,借机会又求小记者帮她卖她的绿色环保本地鸡。小记者见板兰娘是个挺豪气的女人,就往几个单位和酒店打了电话。

板兰娘出名了,人和鸡都上报纸有了名气,她的二百多只鸡,很快就被什么税务局、卫生局等,办福利要了一部分,剩余的被天香等几家酒店包了。板兰娘脸上乐开了花,鸡卖了个好价钱。

不久,狐狸坡的村书记陈宝被免了,由老成担任。板兰娘当选为村主任,李二山当上治保主任。

样板村来年建村办公室的五万块红砖,也如期运到了。

猴子托送信的老梁找关系,在县邮局找了份经警的差事,任凭板兰娘怎么阻拦,也没拦住他。他说挣钱给石头治腿。

他走前,到春花那儿告诉一声,以后会托送信的老梁给她捎东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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