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完工,就听到院墙外有响动。红牙弟悄悄掩过去,轻轻打开院门,忽然喝道:“谁!”
没有人影,只听到一种只有狗才会发出的“嗯”的一声轻叫,一团黑影贴着地面,迅速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红牙弟毛骨悚然。
那一夜,红牙弟根本就无法人眠。胡乱地躺到天亮,急忙去检查昨晚埋钱的地方,把泥土重新弄平整了,然后收集一些干草落叶,把新翻的泥土遮得严严实实。
几天下来,红牙弟一直忐忑不安。他强作镇定,在村前村后四处闲逛,打探消息。遇到债主,就满脸堆欢,不管对方有没有开口要债,都主动对人家说:“欠你的钱很快就还你,再等几天,再等几天。”
那天中午,红牙弟逛到东门大榕树下。这大榕树向来是乡亲们盛夏消暑纳凉的好处所。天气已经不热,现在远不如夏季热闹,却也颇还有些依恋榕树庇荫的人。红牙弟神思恍惚,他寻了个偏僻地方坐下,靠在榕树巨大的树干上,闭上眼睛假寐起来。
为什么要杀了“老妖”?为什么要抢那些钱?为什么做这伤天害理的事?那“老妖”——唉!那“老妖”是坏人吗?实在不是什么坏人。他真上了阿二五叔儿媳的床了吗?谁也不知道。就算真的上了,那又能说明他就是坏人吗?那也只能说明,他比大金的男人们强呀。
为什么要杀了他?为什么为了那些钱就害了人家一条命?
模模糊糊之间,红牙弟感觉有人在拉他的裤管。他睁开眼睛,恍惚间看到一条通体纯黑的狗在扯他的裤管。他睡意全消,一下子就跳了起来。
在他完全清醒的同时,他看到了两个戴大盖帽的人站在他面前。他们手里都端着盒子枪,枪口正对准自己,其中一个手里还拿着一副锃光瓦亮的手铐。
八
当那些温州客处理完“老妖”的后事,准备启航离去时,那狗其实是知道它的主人的伙伴们正在寻找它的。
它藏在沙丘上的一棵木麻黄树底下,那木麻黄在根部分蘖出新的茂密的枝叶,将它的身子遮蔽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个脑袋。其时,它与那艘船只有不到二十丈的距离。它清清楚楚地听见他们呼唤它的名字:黑鲁!黑鲁!
黑鲁在木麻黄树下不吃不喝地呆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它目送着主人的伙伴们扬帆离去。那时,太阳正从东方的海面上升起,海面上金光闪闪。帆船驶进那片金光里,成了一个剪影,在金光中犁出一道潋滟的波痕,逐渐地淡出黑鲁的视野。
黑鲁黯然神伤,但它不愿意就此离去。它亲眼目睹了谋杀主人的罪恶的整个过程,闻到了从主人颅腔里飞溅而出的鲜血和脑浆的腥味,它不能让主人就这么沉冤莫白。
主人没有娶亲成家,独自一个人过。他从不把黑鲁看成是畜牲,而是把它当成了朋友。他没有让黑鲁吃残羹冷饭,自己有一碗饭,就分给黑鲁半碗,自己有一块肉,就给黑鲁半块。有了心事,就絮絮叨叨地对黑鲁诉说。每到这个时候,黑鲁就静静地趴在主人的脚边,倾听主人的心声,偶尔摇摇尾巴,拍打着地面,表示它听懂了主人的话,正替主人分忧哪。
黑鲁回到大金村里,在人家的泔水桶边觅食。主人给它的伙食很好,跟人类并无二致,它平日里根本就对这些泔水桶里的食物不屑一顾,但时过境迁,它必须喂饱自己。它把自己的辘辘饥肠填了个半饱,就出发寻找警察所。
在主人遇害的那个夜晚,几个警察来勘查现场时它也在场。它试图告诉他们案情的真相,但它的种种努力却招来人们的不快。那些愚蠢的人类!他们居然认为它这个唯一的目击证人是多余的,是碍事的,并毫不客气地把它赶走。他们根本没有想到,它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家属。它对那个被人们称为“刘警士”的年轻警察很有好感,他似乎很注意它的一举一动,眼睛盯着它,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于是,他就记住了“刘警士”身上的那股未婚男人才有的独特的气味。
已经过去好几天了,那股强烈的气味已变得若有若无。黑鲁努力地在众多混杂的气味中辨认刘警士的那股气味,这股断断续续的气味牵引着它的鼻子,往村西的那条青石铺成的官道而去。它一路搜寻那股气味,一直到了镇上的一个青砖大院。
黑鲁看到大院里来来往往地有几个和“刘警士”一样戴大盖帽的人,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它到底让刘警士相信了它,并引着刘警士和他的同伴掘出被埋藏起来的主人的银钱,抓住凶手。看着那凶手被刘警士们戴上手铐带走,黑鲁感到很欣慰。它不断的欢腾着,以表达自己的愉悦。
愉悦过后,黑鲁这才意识到,自己已身处异乡,举目无亲。
它回到大金,回到主人曾经驻足过的地方。主人的气味依稀可辨,但是,它知道,它再也见不到主人了。孤独感完全征服了黑鲁,它拖着疲惫的身子,守候在主人的伙伴扬帆离去的海边,盼望着有一天可以看到那帆船去而复返。
它想回去,回到主人的那座在乡下的旧房子,可是它不知道应该怎么走。如果当初它是从陆路来的,它就一定认得回家的路。但它是坐船来的。
想家的愿望越来越强烈。黑鲁终日守望着海边,眺望海的尽头,回忆与主人在一起的那段美好的时光。有时候,饿极了的黑鲁回到村里,一方面想寻点食物填饱肚子,另一方面也想亲近亲近主人那日渐淡薄的气味。
“哟!这不是那头温州仔的狗吗?义狗呀。”有个男人认出黑鲁,叫道。
“在哪里?在哪里?”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房子里边往外传,“让我见识见识这比普天下男人加起来都强的义狗。”
那女人浓妆艳抹,风韵十足地甩着她的长发,看到黑鲁,有点夸张地对那男人说:“你看那义狗,饿得两块肚皮都贴在一起了。”她转身冲着黑鲁说:“鲁——鲁——鲁!义狗义狗你过来,我给你弄好吃的。也强过那些没良心的男人。”
那男人咧着嘴笑了,露出一口很整齐但却被烟气熏黄了的牙齿,他放低声音,挤眉弄眼地说:“男人如果不强,昨晚怎么有人玩到后来死活不干了呢?”
“嗯——”那女人白了男人一眼,拉长的鼻音与母猫叫春如出一辙。
与母猫叫春如出一辙的女人转身进屋,果然端出一碗白花花的大米饭。她对远远地站着的黑鲁说:“义狗义狗你来吃,我再给你去端鱼。”
“傻!”男人说,“狗喜欢吃肉——你那肉又白又嫩,谁不爱吃呀!”
女人又白了男人一眼,说:“义狗义狗你来吃,我给你去端肉。”
黑鲁明明白白地听到自己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声,也清清楚楚地闻到了食物的香味。它多想冲过去,就此趴倒在那女人的脚边,倒夹耳朵,拼命地摇尾,以此博取她的怜惜,获得食物,获得安逸。但它不想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