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爹是投河死的,死时不到五十岁。信是小姑传的。小姑那天到我们家时,神情大不同于往日,一双眼睛通红的。奶奶正坐在门边滚叶烟,满心欢喜地说,你怎么有空回来了?你们那边现在不正是收棉花的时候吗?小姑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并没有与奶奶多说什么话。我当时跪在廊檐下正调教我们家的小黄。
小姑问我,你妈呢?
我说,我妈在里屋织毛衣。我扯着脖子喊了一声,妈,小姑来了。
我妈从里屋走了出来,说,小妹来了。
小姑将我妈胳膊一拽到了房里,就将门关上了。
奶奶嘀咕说,搞什么,搞得神神秘秘的。
不一会儿,门开了,母亲走了出来,我发现母亲的眼睛也是红红的。母亲朝奶奶看了一眼,说,妈,您到里屋去坐,起风了。又将我拉到一边,说,快去把你爸爸叫回来。
那个时候,我们就已经把家搬到中学里了,他的办公室距离家不到二十米。父亲回来后,被母亲拽到了房里,我准备挤进去的,但母亲却将门给甩上了,甩了我一鼻子的灰。
奶奶起身了,拄着拐棍蹒跚着走到母亲的房前拍打着房门,说,你们有什么事要瞒着我?永泽!慧玉!永芬!你们把门开开。
小姑在里面吼道,没得什么事,你瞎操个什么心?
里面响起一阵拨打电话的嘟嘟声。贴着门缝听,偶尔还能听见一阵抽泣的哭声。我发现站在房门外的奶奶,两腿有些发抖,拐杖左右摇晃,似乎随时都有倾倒的可能。那一年,我奶奶就八十了,头发全白了,背也有些驼,左腿摔断过了,走路时一跛一跛的,我当时忽然有些心疼她。我搀扶她说,不会有事的。奶奶说,一定是出了大事了,他们瞒着我呢!
过了半个钟头,大姑和大舅爷爷小舅爷爷也一前一后到了我们家。母亲将房门打开要大姑和两个舅爷爷进来商量事情。奶奶霸在门口,非要问个明白。奶奶说,这一定是出了大事情了,你们瞒着我一个老太婆做什么?奶奶朝她三个儿女一看,身子陡然一跳,说,是不是永高出事了?他怎么了?啊,你们说话啊,他怎么啦?
没有人回答奶奶的问题,所有人都像一座座雕像在窄小的房间里沉默着。大舅爷爷说,永泽,我们到外面来讲。
奶奶一把抓住大舅爷爷的衣领,说,你也知道这件事,你说,你只告诉我是不是永高出事了,是不是他?
大舅爷爷说,我才刚来,我怎么知道呢,你不要瞎想。
奶奶走到房里,对小姑问道,你说啊,你个死丫头,是不是你二哥出事了?你说!
小姑甩了一把鼻涕,说,我说了,您要受得住。
母亲说,小妹,妈可是八十岁的人了。
奶奶的拐杖往地上一顿,说,说!
小姑说,二哥,二哥他死了,他投的西京河,尸体今天早上才捞起来。
奶奶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忽然间,奶奶给了小姑一记响亮的耳光。奶奶说,我把你放到浩口是干什么去的,我就是让你们俩有个依靠的,如今你把他丢到西京河里,你有什么脸来见我。
小姑一头栽倒在床上,“哇”的一声哭开了。母亲也哭,大姑也哭,我当然也跟着哭。但是奶奶却没有哭。她瘫坐在床上,双手握着拐杖,她的一双老得已经浑浊发绿的眼睛盯着窗前的一株香樟树一动也不动。
母亲说,妈,您要是想哭您就哭出来。
但是奶奶没有任何反应。
在父亲、大姑、小姑和两个舅爷爷出门后,奶奶号啕大哭,她哭道,我就知道今天是我的儿出了事,只怪我的儿没长眼睛,投到我的肚子里。你爹死得早,我的儿没享过一天福,想起那段苦日子,为娘就心疼,是我做娘的无能,没让我的儿吃一顿饱饭,你碗里的米都被择出来给你大哥吃了。我跟我的儿讲,你大哥是读书的人,肚子里要有粮食才认得清字。我的儿没跟我绞半句嘴,我的儿你十二岁就上堤,你卖苦力帮为娘的渡难关,为娘的受欺负了,都是我的儿为我出的头,我的儿你从小就要强,你从小就帮为娘的撑门户,为娘的还是把你弄出去给人做上门女婿,我的儿没有半句怨言,我对不起我的儿……
后来,奶奶跟我们说,二爹在死的时候给她递信了,她说她那天做了个梦,梦见了二爹,二爹像往常一样,戴着个墨镜,夹着个皮包,嬉皮笑脸地跟她说,大婶娘,我这就走了呢!奶奶说,你个狗日的,老了老了,还没个正型。二爹又说,妈,我真走了啊!说着二爹就不见了,奶奶就醒了。那一天,她心里总是搁着这个梦,小姑那次回来,她就已经料到不是什么好事。
还是让我说说我二爹吧。
二爹的头上应该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但一个哥哥和姐姐都夭折,只有一个兄长,便是我父亲,脚下两个妹妹便是我的大姑和小姑。我奶奶怀胎十次,就只这四个孩子,虽器重但从不娇惯。
我长大后,时常听到村里人谈起我二爹小时候的一些事情,孩童时期的二爹极其顽皮,不喜读书写字,整天领着一帮毛孩子,学道士和尚,在家里装香穿堂,又唱又跳,弄得屋里乌烟瘴气。奶奶没少打没少骂,可二爹从不服管教,爷爷在世的时候,二爹还有个怕局,爷爷去世后,二爹在家便无法无天了,没人能降伏他。奶奶也是脾气暴躁,个性强硬的人,加上为生计所忙,对于二爹种种出格的行为无非也就是打和骂,到最后,母子开起战来,二爹竟敢出手打自己的母亲,奶奶再也无法管教,只好听之任之。
爷爷死的时候,二爹才十二岁。十二岁的二爹在看到爷爷的尸体被人从转鱼台抬回家时,并没有过度慌张,也没有表现出巨大的悲痛,奶奶伏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嚷嚷,我的天塌了,我的天塌了。父亲也在一旁号啕大哭。但二爹却一脸平静,他帮着人牵床单把爷爷放置在地上,还捡了两块土砖把爷爷的脚给夹住。在把爷爷送上山的当天,十二岁的二爹就将门背后一担粪筐挑在了肩上,他去林子坡上堤去了。那个时候,国家处处大兴水利建设,上堤是农民们一项很重大的事务,能算很多工分。挖沟渠、挑土运土,是很要些力气的,三十多岁的壮年男子干半天都累得要死,年幼的二爹当然吃不消,但也没办法,每家每户必须要出一个劳力,十二岁的二爹就是我们家最强大的劳动力。
十二岁的二爹挑着装满土块的粪筐在路上艰难前行并不能换来同情与关照,人们有时候会带着看笑话的心态,故意地往他的粪筐里多添些土,看一个孩子出洋相来获乐子。工地上,无聊的民工常在一起,喜欢做一些无聊的事情,来打发无聊的时光。他们比谁的耳朵硬,揪一下,两毛钱,那时的两毛钱可是一顿饭钱。二爹扔掉粪筐,胸脯一挺站了出来说,揪我的,我的耳朵最硬。民工们上前要揪,二爹说,先拿钱。民工们将钱递给二爹,却在手里暗暗地使了一把劲,将二爹的耳朵死死揪住,正拧反拧,有的还把尖尖的指甲陷在肉里。二爹死咬住牙骨忍住疼,手里握着一把零票,横竖不说一句话,有时疼得尿都撒出来了,也不吭一声。回到家里,奶奶问他耳朵怎么红一块紫一块,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子往桌上一摔,粗声粗气地说,要你管。
奶奶散开那布袋子一看,里面全都是一些毛票钱。
二爹用揪耳朵换钱的事传开后,别人都讥笑他小小年纪就贪财,日后肯定是个守财奴,便想方设法戏弄他。寒冬腊月,有人故意将一顶大半新的羊皮帽子和两元钱放在大堰边上,扬言,只要我二爹划过那堰,帽子和钱就归他。二爹想都没想,就脱了衣服,赤着脚,踩着薄薄的冰潜入水里。岸上围观的人,都笑着看热闹,说,这孩子八成是上辈子没看见过钱的。二爹快游到对岸时,下注的人却突然反悔说,不值得。要取走帽子和钱。二爹游上岸后,红着两只眼,将那人揍了个半死后扔在了大堰里,自己戴着帽子拿着钱,昂首挺胸回到了家里。此后,就再也没人敢惹二爹,也没人敢随便欺侮这一家孤儿寡母。
二爹的力道在长年的上堤和繁重的农活中给锻炼出来了,他一个人干活能顶两三个人。奶奶说,那个时候家里全靠二爹一个人撑着,如果没有二爹,我八成也跟前屋场的陈秀一样,守不住真寡。二爹不但能干活,而且还很会唱戏,无论什么戏,只要广播里播上四五遍,我二爹就能八九不离十地唱下来。村里后来把他选进了宣传队,但是二爹这个人台下唱得有板有眼,上了台就完全不是那回事了。村里人说二爹就是卤豆腐,上不得席。但是二爹天生的喜剧表演才能却为人们所喜欢,他连跑个龙套也能逗翻全场,那个时候二爹的偶像是那个手拿拐杖动不动就将两脚摆成一条直线的卓别林。
二爹的一生有两个秘密,一个秘密是他对我母亲说的,二爹说他的心里曾经喜欢过一个姑娘。母亲问,是谁?二爹说,你妹妹。母亲问,你是说死了的慧兰?二爹说,是的。这是母亲没有想到的,母亲后来说给我听,我也没有想到。二爹说他曾经跟慧兰小姨搭过戏,《红灯记》中,慧兰小姨演的铁梅,他演的那个磨刀人。他在后台扮装的时候喊了声,磨剪子呢,戕菜刀。慧兰小姨一听就乐了,说,刚是谁叫的那一声。二爹说,我。慧兰小姨扭头一看,“扑哧”一声哈哈大笑,说,你哪像个磨刀的,你像个杀猪的。二爹那时刚上完定妆粉,脸上红不红白不白的,样子有点滑稽,后台哄堂大笑。我二爹起先很恼,可一看见我慧兰小姨手捧肚子笑得前俯后仰的样子,他也绷不住,跟着笑起来。二爹说,慧兰长得就像朵葵花,喜庆,看上一眼这心里就美滋滋的。那一晚,磨刀人把磨刀凳给背反了,一上场,就被眼尖的观众给发现了,底下的观众笑着往上扔鞋子。我二爹只得退回来,把道具颠了个头又重新上场,把台口前等待上场的慧兰小姨肚子都笑疼了。慧兰小姨在演《痛说革命家史》一折,唱“街市上乱纷纷,惦念爹爹心不安”这一句时,差点就笑了场。
戏演完后已是深夜了,一干演员各回各家。那天我母亲去干部对象家做客没参加演出,慧兰小姨是独自一人。她跟我二爹要同一截路。本来两人在药渣子路口那儿就要分手的,可是从不跟女人讲话的二爹那晚上突然开窍了,他跟在慧兰小姨后面将她送到了李家湾那个轰隆隆的凼口。慧兰小姨已经能看到家里燃着的煤油灯了,便不再让二爹送她。二爹就停止了脚步,看着慧兰小姨过了那个凼口。二爹唱了一句,一路上多保重山高水险,沿小巷过短桥僻静安全。
慧兰小姨隔着凼口说,喂,你的李玉和唱得真好听。
二爹说,他们说我是卤豆腐,上不得正席。
慧兰小姨说,卤豆腐上了席,那就是盘菜。
慧兰小姨还说,我就喜欢吃卤豆腐。说完咯咯咯地笑起来。
对岸上,我二爹也咯咯咯地笑起来。二爹对我母亲说,李家湾那地方是真不错,连月亮也比腰店子的好看。
从此我二爹在劳动之余就一个村一个村地到处去跑龙套,而且只在有慧兰小姨的戏里跑龙套,再小的龙套他也不推辞。龙套跑完了,他就给我慧兰小姨端茶缸子,茶缸子都是紧捂在棉袄里,怕凉了。队员们都打趣我慧兰小姨说,慧兰妹子还没红呢,就有跟包的了。
二爹说,怎么没红呢,再红就紫了。
愣是瞎子也看得出我二爹的那点心思,听二爹说慧兰小姨对他也挺好的,两人虽然没说破,但是如果发展下去,说破是早晚的事儿。母亲说,那你二爹不仅是我小叔子还是我小妹夫呢。我说,那你小叔子不光是我二爹还是我的小姨父呢。可是,慧兰小姨却死了,以连体投河的自杀方式死的。死讯传开后,说二爹一人躲在双堰子边的竹园里哭了一晚上。
后来媒人给二爹说了很多门亲,俱不合二爹的心。二爹说,整个乡里都有慧兰小姨的影子,搅得他五心不能安神。他去了潜江浩口镇的一个偏僻小村里,做了上门女婿。女方家庭十分贫寒,一家八个兄妹,七个女的一个男的,四个女儿俱已出嫁,留了三个在家里招赘,一个憨儿子长到二十岁还长年流着鼻涕。奶奶常为二爹叹息,说二爹千选万选,选个漏灯盏。
说奶奶曾还派了几个亲戚,带了麻绳,要把二爹绑回来。怎奈二爹态度很坚决,说一根草儿一颗露水,他有他自己的活法。穷日子里泡大的二爹,不怕吃苦,他在浩口包了三十多亩棉花田,每天起早贪黑的劳作。他的勤扒苦做,在当地赢得了极高的评价和威望。不到两年,他便将二妈家低矮的茅房,换成了两层高的小楼房。贺新房时,娘家人全都去了,很热闹,给爱排场的二爹挣足了面子,那边乡亲个个伸出拇指,对着娘家人夸二爹的本事大。这些话令二爹很受用。
老婆孩子热炕头,是那个时期二爹最向往的生活。可结婚六年了,二妈的肚子并没有鼓起来,这个事实一寸寸消磨了二爹对生活的信心,那种被他掖藏了很久的火暴脾气,开始一点点彰显出来。最后他一气之下,揣上两千块钱卷了张地图,开着手扶拖拉机沿着省道国道,到了广州,整整四年音不通信不闻。
第一次见到二爹是在我四岁那年。那时,二爹已经很有钱了。他在浩口老家盖房子,动用了我们村所有的泥瓦匠、木工和油漆工。那些村人回来后,在我们家里扯白,我奶奶给他们递烟。东君叔说,麦先婆,你怎么还抽君健的烟,赶紧换金白沙吧,芙蓉王也行,您就是一天抽它一条,祝二哥也供得起。他那房子您是没看见,快赶上慧玉妹子歌里唱的金銮殿了,地上嵌的水磨石,彩电、冰箱、洗衣机、落地电风扇、电话、热水器都是全的,床上铺盖色色新,廊檐铺的红地毯,进屋还要脱鞋呢。把我奶奶,也把我听得一愣一愣的。我为我有这么发财的二爹感到光荣。腰店子出个万元户都挂红花被乡政府用车接到县城去受表彰,可看看我二爹,冲着他那金銮殿,应该把他接到国务院去受表彰。
那天我正跟我的伙伴们玩我家门前的沙堆,忽然有个人从后面把我高高举起,我一看那人一头卷发,戴着墨镜,穿着花衣服,下身一条绑腿裤,跟书上画的拐小孩的坏人一个样,我一下子哭了。看见我哭,那人也高兴,还用胡碴扎我的脸,他说,莺妮子,叫二爹,我是二爹。哦,原来这就是我引以为荣的二爹呀,就这副德性,凶神恶煞的,我对这个二爹的好感顿时就没有了。任他好言好语,我也不肯亲近他。他恼了,甩了我一巴掌,随即又很后悔,想抱着我说几句安抚的好话,我却哭着逃开了。
晚上,二爹提出要我跟他睡一张床,我自是不肯,母亲给我说了差不多一箩筐的好话。母亲说,二爹没孩子,你跟他睡一晚上,一则为暖脚二也是暖他的心。我还是不依。小时候,一到冬天,我就开始走俏,父亲奶奶都争着要我跟他们睡。我白天是人见人愁的莺魔王,到了晚上却是人见人爱的火钵子。奶奶还说,孙女儿生下来就是专门给奶奶压脚的。我那时就知道了自己的市场价值,我说,我可不能白睡,我是要钱的,睡一觉两角钱。我那一句话把全家人气得哭笑不得。那一次,母亲说,你要是跟二爹睡,我明天给你五角钱。我这才勉强同意。可我跟二爹没睡上两个晚上,二爹就走了,走的时候,板着脸,红着眼,样子挺吓人。听说是向我父母谈起要把我过继给他做女儿,父母没同意,他生气了。
二爹在那次回潜江,经过沙市时,捡到一名刚满月的女婴,二爹如获至宝,抱回了家,取名天音。在天音妹妹养到六岁时,二妈却意外见喜,生了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弟,天麒。因了二爹能挣钱,虽是女婿但地位强势,天麒堂弟就跟了二爹的姓,姓祝。二爹四十岁上终于儿女双全了。
每年春节前后,二爹总要将堂妹堂弟和二妈带上来玩。二爹在沙市办了一个水磨石厂,每次回来都是车来车去。堂妹堂弟穿的都是皮衣皮裤,领子袖口一大圈的狐狸毛,那毛一根根挺立着,气势威武、咄咄逼人。二爹那时一副钱流的样子,把谁都不放在眼里,村里无论多老的长者,他也没有起码的礼貌,要么跟人家称兄道弟,要么直呼人家的名字,但因为打小就是这种脾气,村里人也大多不与他计较。
二爹装电话后,要我们找他就直接跟他打电话,但称呼一定要是找祝老板,而且不能暴露他是腰店子贫穷出身的老底儿。弄得亲戚们给他打电话总要憋着讲一口自己都不知道是哪儿的话,逢人问你是谁?找祝老板干什么时,亲戚们还要给自己编出一个说出来要闪舌头的身份。我的大舅爷爷找祝老板时,曾说自己是电子研究所的老雷,我的小舅爷爷曾说自己是皮包公司的雷经理。我的小舅爷爷对皮包公司一知半解,他以为皮包公司是做皮包的。这个头衔把接电话的人吓了一大跳。二爹回来后,将这些事说给我们听,他自个还未开口就已然要笑岔气去。大舅爷爷和小舅爷爷来了,二爹隔很远就带着揶揄和嘲讽的口吻大声问候,电子研究所的老雷来了,皮包公司的雷经理来了。弄得两个舅爷爷尴尬不已,而二爹却在一旁肆无忌惮地狂乐。我父亲有次打电话,直接就说了,说我是你们祝老板的大哥,中学教师。二爹回来后在家里摔摔打打,说父亲有意戳他的老底,他哪里有什么教书的大哥,他的大哥都是有权有势的。他说父亲黑良心,不体谅他在外面奔波的难处,说得老实巴交的父亲手足无措。
二爹虽然人前人后弄出一副发了横财的样子,但是却抠得要命。大姑爹承包柑橘山缺钱,向他借了几千块钱,说好三年后就还,还打了欠条,但只过了一年不到,他便开始催债。大姑说,不是说好三年期限吗,我这刚把钱投进去,女人生孩子也要十个月,更何况是钱生钱。但二爹却不管,催债跟阎王似的,说话也不中听,他说,缺胳膊断腿的,还心勾勾地想发财,这种枸柑子谁他妈的吃。大姑爹听见了,气得喉结上下滚动,青筋突起,但是因为没钱还,只得忍气吞声。其实每次二爹到大姑那里去,大姑又是杀鸡又是打酒,自己的鸡染了瘟疫死光了,跟邻居借或者买都要杀一只给二爹吃,生怕招待不好,惹他生气。可是就是这样的迁就,二爹都还是不肯相让。有一次因为还钱涉及利息的事,几句话不投机,二爹起身摔了姑妈家里的炉子和锅盆碗筷,还把大姑爹一脚从椅子上给踹到了地上,彻底寒了大姑的心。堂妹跟堂弟也学他们父亲,在我们这些穷亲戚们面前,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动不动就穷鬼穷鬼地开骂。那天,我父亲找学校预支了几千块并自己的积蓄一起给了大姑,叫大姑赶紧还给二爹算了。大姑说,真没想到他这样绝情,他将来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父亲说,一个奶子吊大的,他没好下场,你又能得到什么?
八十年代末期,经济大发展大繁荣的背后是经济的大动荡,农村出身的二爹有着很强的小富即安思想,在弱肉强食的生意场上,二爹是当天和尚撞一天钟,没两年,二爹的小厂就倒闭了。厂子倒闭后,二爹便在沙市码头跑运输,他从山西运了几大卡车煤,那时煤价噌噌往上涨,二爹见财起意,没有向老板交货,他将煤转手卖给了别人,自己空手套了一只大白狼,又翻了身。
那煤老板自是不肯放过二爹,联合黑道上的人要搞死他。听到风声后,二爹携了钱赶到了我们家。
那是一个月夜,二爹抱着黑色的密码箱坐在我家堂屋的八仙桌旁边,一脸沮丧。母亲下厨给他弄了几个小菜,他掏出钱,低声下气地央我到小卖部去给他打一瓶酒。那天停电了,他守着油灯自斟自饮,直到转钟时分,他才从椅子上东倒西歪地站起来,提着箱子说要赶回潜江老家去,留也留不住。他走后,不一会儿,村口便传来了几声京腔,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
那晚上,他在松滋县城里过了一夜,第二天包了一辆车,绕过沙市,走湖南回的家。
没多久,他用黑来的钱在浩口镇上的繁华地段起了一栋房子,做起了游戏机生意。
二爹依然是有钱的二爹,也依然是那个脾气暴躁的二爹,二妈和堂妹堂弟也受了他不少的气。二爹老来得子,其实是很疼孩子的,只是没什么方法。喜欢起来了,将两个孩子搂怀里喊乖乖,火性上来了,对两个孩子拳打脚踢,事后又拿钱来哄。堂妹堂弟被他娇惯得不成体统,二爹骂他们,他们便还嘴,打他们,他们便还手。奶奶说,这才是瓜像瓜,种像种。
我上中专时,听说二爹包养了一个女人,那女的比堂妹长不了几岁。二爹对此事也没瞒着,就只二妈不知道。我母亲说二爹还曾把相片给她看过,人样子挺不错,跟慧兰小姨很像,特别是那双笑起来弯弯的眼睛,简直是慧兰小姨的翻版。二爹对这个女人百依百顺,这个女人也将二爹哄得团团转,二爹几十岁的人了还穿着紧身的牛仔裤,把自己整得跟年轻小伙似的。
小姑实在是憋不住了,将此事告诉了二妈。二妈领着堂妹堂弟来到镇上,与那个女人干了一架。小姑也帮着对那女的拳打脚踢,二爹为此跟二妈大打出手,将二妈打得死去活来,并且还甩下离婚的话。二妈经此事后,就一病不起,躺在老家那张宽阔的雕花木床上,终日以泪洗面。
东窗事发后,那个女人卷了二爹一大笔资金,就神秘失踪了。在人去楼空的房子里,二爹像是做了场梦一样,醒悟过来,才觉得对不住二妈。他想跟二妈重修旧好,但二妈却被医生诊断得了癌症,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了。二爹在二妈床前捶胸顿足,悔恨不已,他侍奉了二妈七天七夜后,二妈就闭上了眼睛。
那个包养的女人卷走资金和二妈的死对二爹是个不小的打击。有年放寒假,我和莉表姐到二爹那儿去玩,我们发现二爹已经明显衰老了,眼角总是出现一些白色的东西,擦了又有,总是不能干净。他比父亲瘦很多,皱纹就显得特别的清晰,两条法令纹像断了根一样坍塌在嘴角,面目露出几分狰狞。我在街上转了一圈,发现镇上已经开出了几个网吧,小青年们都趴在网吧里打游戏,二爹门面上几十台游戏机一天到晚没几个人影。好不容易来了几个小孩,往游戏机口里一块钱一块钱地投硬币打游戏,二爹嫌小破孩没什么赚头,不能给人个好脸色,渐渐地,小破孩都不光顾他了。最后因为拖欠税费,机子也被工商所扣了。工商所扣缴二爹游戏机的那天,正好我在场,当工商所的人开着卡车来到他店面前,要将他的游戏机搬走时,起先我二爹表现出一种强烈的愤怒,将身子压在游戏机上死活不让人动。工商所的便去动另一台,二爹立刻又去拖那一台,工商所反正人多,他们就这么跟二爹玩,他们对我二爹骂骂咧咧,边拉扯边威胁,经过长久的对峙,终于有一台游戏机被工商所的人给搬上了卡车,二爹的抗争就此败下阵来,他呆呆地看着自己剩下的游戏机被工商所的人一台一台装上卡车,却无能为力。
二爹有些不甘心,不相信自己会落得个凄凉的晚景。东挪西凑了一笔钱,开了一个早餐店,自己又是老板又是伙计,干了没几天,吃不了这个苦,只得停业。慢后,又尝试了一些别的生意,都因嫌利润太少,均以失败告终。
但是,二爹每次回来依然是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他戴着奶奶的帽子学赵本山,能让村里人笑掉下巴。他依然跟长辈们没规没矩,跟子侄辈们谈笑风生,缠着母亲给他唱丧鼓,他还开玩笑说,嫂子,我死后,你一定要为我唱夜丧鼓。母亲说,好好的说什么死,要死也是我死在你前头。二爹便不说话。那时没人相信,二爹的日子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都只是认为他的日子不像以前那么阔绰,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奶奶以前说过,二爹的存款放银行里,不说本,光利息就够吃一辈子的。
二爹想卖房子,以前他在农村花费几十万建的如同皇宫的房子,现在开价五万也无人问津,都说里面死过人,晦气。在镇上的房子,开价十万,也没人敢买。二爹没有办法了,只得让堂妹下学,给人打工来养活自己,而小堂弟的学费则是一拖再拖。我有次去二爹那里,看见小堂弟刚去学校不久就回来了。二爹问,你不上学,回来做什么。堂弟说,拿学费,老师说,今天再不交学费,老师就不让考试。二爹说,你跟老师去说说好话,宽限几天。堂弟不依,睡在地上打滚,哭着闹着要钱,而二爹瘫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显出无可奈何的窘态。看着在地上打滚的小堂弟,我的心有如钝刀在割,我宁可他这一辈子都穿着狐狸毛的皮衣,一辈子在我面前飞扬跋扈,不可一世。我受得住他对我的嘲讽与挖苦,但我受不了他由富到贫,被几个学杂费给欺负的样子……
没过多久,小姑就传来了二爹的死讯,投的西京河。
母亲说,慧兰小姨是投河死的,你二爹也投河,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缘法。
把二爹送上山后,看着可怜的小堂弟,我父亲如何能不动恻隐之心,于是就把堂弟带到了我们家,供他读书。但是这位堂弟来到我们家后,奶奶对他并没有表示出多大的热情。父亲说,天麒也是您的亲孙子呢,跟祝鸽是一样的重,也是祝家的一脉香火。奶奶说,我又没多他,有吃吃一口,没吃就不怪。但是在一个屋檐下待着,我还是能感觉出奶奶对堂弟生出的疏离,她的厚此薄彼做得太戳眼睛了。桌子上有盘好菜,她会给哥哥夹,也会把次一点的菜夹到我碗里,但是她从来不会给小堂弟夹菜,尽管小堂弟一双眼睛巴巴地望着她,她也像没看见似的。我原以为,小堂弟来了后,我在她心中的地位会更加的没有分量,但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我真的糊涂了。
小堂弟人不傻,父母双亡寄人篱下,这样的处境令他心生敏感。在我们家只住了半年,他就闹着要回潜江。小堂弟那边的爷爷奶奶来接人,奶奶说,老亲家,我儿子承蒙你们照看多年,如今人也没了,我看天麒啊也就不必姓祝了,还是随你们的姓吧。
奶奶当时说的这话,我们都不能理解也无法理解,自己儿子尸骨未寒,儿子的亲骨肉却要求改姓他人。那时连我父亲也气得发疯了,跟奶奶大吵了一架。但是,直到奶奶死后多年,也直到父亲死后,二爹的第二个秘密才由族中另一个人与我们道出。那人是我们的表姑姑,因不来月经,终身未嫁。这个表姑姑在她临死前我们去看她时,在病床上说,告诉你们一件事,也好让你们知道一些根由,你二爹很多年前在我这里玩,喝多了,醉了跟我说了一句话,你二爹说他这辈子是不能生育的。此事连你二妈也不知道。如今我要死了,这个秘密我不想带到土里去。
我当时和哥哥都十分震惊,心中顿时翻起巨大的波浪,我们不能相信也不能接受天麒堂弟不是二爹的亲骨肉。那孩子可是二妈十月怀胎分娩的啊,这事我们还敢往下想吗?二爹没有揭穿二妈,二爹给二妈也给我们演了多少年的戏啊。我不能想象二妈如果知道二爹的事,她该如何面对。
我想奶奶是知道二爹底细的,她其实也在陪着二爹一起演戏,她在二爹的戏里出色地扮演了天麒奶奶这一角色,直到二爹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