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说败就败了,留下了满街的“大东亚共荣”的标语。来不及运走的炮弹连夜掩埋,来不及掩埋的让接收县城的国军缴了。日本人在秘密地杀人,杀伪军汉奸,也杀被捕的抗日者。还有便是杀随军日本女眷,这些女眷在撤退时成了累赘,索性秘密枪杀掉,尸体丢在了大街上,给国军栽了一回赃。声称中国大兵趁接收县城之际,对日本女人实施了暴行。这些小把戏,丝毫没有影响国军接收县城的速度。国民党大兵穿着缴获的东洋马靴,背着枪在大街上一队一队地过,把石板街踩得咚咚作响。
宪兵队改回了县府,县长还是楚占山。楚占山跟柳汉升是两条滑泥鳅,日本人投降前夕举旗倒戈起义了,不但无罪,还成了有功之臣。楚占山打马归山,在县府门前燃放了鞭炮,说是去去晦气。柳汉升名正言顺地做了柳城警察局局长。治安队队员扒了黄皮,换了警察制服。
一天早晨,天似亮非亮,一队汽车开进了双羊镇。汽车在顾家门前熄了火,大兵从汽车上跳下来。马靴踩在旧街上,发出凌乱而沉闷的响声。兵丁围住顾家大院,接着大门被粗暴地砸响了。
我知道县府派人来抓我了。在全城庆祝抗战胜利进入高潮之际,肃清汉奸的行动也在秘密展开。这些年我也养着探子,探子告知我在黑名单上,且名字比较靠前。我本可以溜之大吉的,但是我没有。我不想这么不清不白地走掉。逃掉了,不是汉奸也是汉奸了。我是给抗日出过大力的,柳汉升作恶多端都成了有功之臣,大模大样地做了警察局長,我不要什么官当,也该给颁发个荣誉证。
我万万没有想到柳汉升备下了阴招毒计等着我。
来抓我的除了柳汉升的人,还有国民党八十三团的一个营。为了不让我逃脱,楚县长做了周密的安排,特地跟驻防的八十三团调了一个营。柳汉升可不比给日本人当队长那阵低三下四了,局长的威风抖起来,每走一步皮靴要跺得很响。两个大兵把我押到那个营长面前,营长看了看我说:“哪像个老爷,倒像个吊死鬼。”我头天夜里勾了脸,油彩也没有洗去。我经常这样带着满脸油彩过夜。我看着那个营长,故意拉长音唱道:“吊——死——鬼呀!”营长吓得后退了一步,抽了我一鞭子,对士兵说:“给他洗洗脸。”那些兵哪能去水缸里舀清水,就近在花池子里弄出污水,从我头顶浇下去,用我身上的褂子擦去我脸上的油彩。营长转脸问柳汉升:“他是顾凤轩吗?”柳汉升说:“剥皮认得瓤。”营长说:“人我可交给柳局长了。”柳汉升对营长客气着:“跑不了他。”
柳汉升让手下人用粗绳把我五花大绑,我的骨头让绳子勒得咔咔响,差不多要碎掉了似的。柳汉升拿出一张照片说:“这是不是日本宪兵队长中村?”照片是当年在红香馆给日本人唱堂会,接受中村颁发“商魁”匾额的合影。我跟中村左右站立,托着那张“商魁”的金匾。我没有回话。柳汉升说:“站在中村旁边的是顾老爷吧?”我说:“柳局长,当时你不也坐在台下吗?”柳汉升正颜厉色地说:“顾凤轩,你个大汉奸,你老老实实交代跟日本人狼狈为奸欺压同胞的事实,乖乖接受政府审判。”我说:“细数起来,柳局长可比我给日本人卖命的时间长多了。”柳汉升说:“你不要胡说八道,老老实实交代你的事。”我说:“你就不怕柳城那些屈死的冤魂,哪天夜里来掐你的脖子?”柳汉升气急败坏,给我几个嘴巴,对手下人说:“给他堵上嘴。”警察在我身上撕下烂布,不由分说堵住了我的嘴。
日本投降之初,柳城监狱人满为患,而我却被单独关押起来。我被关进监狱的那天晚上,狱头搬了把椅子坐在我的对面,狱头说:“听说你戏唱得好,给老子唱一段。”我才不会给这样的人渣开口。狱头在手下面前受了辱,抡鞭子抽打着牢门:“真他娘的是狗汉奸,能给日本人唱堂会,不能给老子开口,老子要割了你的舌头。”
我以为这小子在吓唬我,没想到这小子动真格的,真把我舌头割去了一截。狱头先是硬生生砸断了我的十根手指,我疼得昏死过去。醒来时满嘴又是血,疼痛刺入骨髓,才发现舌头真被割去了半截。我满嘴血水面目扭曲地看着狱头,狱头坐在牢门外笑眯眯地看着我,那样子里有诡笑。牢房门外走进来一个人,是柳汉升的管家老褚。狱头见老褚来了,赶忙站起来给老褚让座。
老褚的造访让我认定是柳汉升授意狱头把我搞成这个样子的,不然小小的狱头不会有这样大的胆子。这下我手不能写,口不能言,没法去揭楚占山跟柳汉升的老底了。
老褚走进牢房,趴在我耳边说:“还记得马家庄园吗?顾老爷用枪顶过我腰眼。”我恨透了柳汉升跟老褚这对主仆,我看着老褚那片肥大的耳朵,一口咬在嘴里,狠命往下撕,疼得老褚哭爹叫娘。我把半片耳朵吐在地上,对老褚露出得意的笑。狱头赶忙又用鞭子抽我。老褚捂着耳朵疼痛难当,还是咬牙制止了狱头。
公判大会上我将作为柳城最大的汉奸被审判,遭受全城人的唾弃。在没有公开审判之前,他们不敢让我死去。他本是带人来给我治伤的,没承想让我咬下了半片耳朵。老褚让狱头和牢房看守捉住我,来给我治伤的人从瓶子里倒出药粉。我闭着嘴不接受那些药粉,他们就硬撬开我的嘴巴,磕掉了我两颗门牙。
老褚走后我想起老耿了,老耿要是能出现,我不会这么窝窝囊囊地死去。我盼老耿不是盼着能死中得活,只想让老耿给我做个证明,顾家用大半个家业去抗日了,我不是个汉奸。
公判前一天晚上,楚儿跟管家来狱中看我。楚儿见到我的样子泣不成声。哭了一阵子,我示意她不要哭了。
我忽然发现管家已经很老了,过去在府上时我没注意过。管家说:“老爷,那个老耿你还记得么?”我点点头,眼里有了亮光,我以为老耿回到柳城了。管家说:“国共要开战了,那个老耿当了叛徒,成了国民党的柳城特派员,你的事一丝一毫都在他眼里。”又说,“顾家的家产被当局没收充了公,顾家人四散了,顾家大院给了八十三团团长,作为办公行辕,实际是养小的别院。顾三领着护院家丁入了山,当了土匪了。”
临别时,管家哭着说:“老爷,我无能,我不能搭救你活命了,不过我会给你敛尸的,给你置办一口好棺材,体体面面地葬进顾家祖茔。”
柳城公开审判汉奸大会的会场设在了城南角,三十几个人在台前一溜跪好,我作为头号人物押在最边上。我看了看足有三四十人之多,很多人我都认识,有几个是真汉奸,余者大都是楚占山跟柳汉升的死对头。
现场人山人海,大兵端着冲锋枪现场警戒,柳漢升领着警局的人维持秩序。台前押着三十几名所谓的汉奸。老褚耳朵结了痂,戴着黑色的耳罩,在台下领喊各种口号。台上坐着柳城军政两界以及商界要人,胡麻子在左,楚占山在右,中间那把椅子空着,特派员老耿始终没有露面。
现场除了我,没人知晓特派员为何没出席公判大会。审判词罗列了多少条罪状,我没有心思去听,那不过是莫须有的罪名,给射进我脑后的那颗子弹找个借口。
所有人都在等特派员到场下达行刑的指令。突然传来的一声枪响,让现场气氛陡然升温,人群前维持秩序的柳汉升应声倒地。枪声接连又起,第二声、第三声……至少有四颗子弹从柳汉升身体不同部位射入。
现场爆发了大规模骚乱,民众四散而逃。人群潮退而去,空地上一个娇小女人持枪而立,正是三姨太楚儿。楚儿身穿白衣白裙,头上扎着朵白花,握着秦小蝶留下的那把左轮手枪。楚儿身穿丧服来劫戒备森严的法场,是变相自杀来陪我上路,让我走向冥府的路上不孤凄。我想用半截舌头呼喊楚儿快逃,无奈五花大绑动弹不得,舌上创口迸裂,血水从嘴角喷溅而出。
瞬间百枪齐发,那个美丽的处子之身绽放了无数朵血色梅花后,像个凛然赴死的壮士轰然倒下。我疯狂地挣脱大兵的束缚,要扑到台下去抱楚儿。行刑指令已来不及下达,情急之下大兵们用上了刺刀。
就这样,我的魂魄在一片血色中崩散了。
以上就是我的少爷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