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娘

 
牛娘
2022-02-15 10:32:40 /故事大全

冯建奎

杨长帆饿死后多年,我仍记得那个冰冷的午后长帆杀牛时他的其他七个孩子和孙子流出的贪婪口水,记得小八子抱着牛头哭娘时从眼眶流出的血泪。

在偏信人多力量大的往昔,长帆的老婆成了生育机器,二十多年里一共生了八个孩子,六男二女。生活质量不佳,不到五十岁的杨长帆已面如枯槁,早已秃了顶,剩下几撮灰白的蓬草头发,但他的胡子却是黑如浓墨,密如织锦,村里人都说,胡子又黑又盛的人性欲强,古书上描述的像长帆这般既是络腮大胡子又是圈嘴胡子的奇人,可夜御七女而晨起仍勃焉。

黑胡子长帆的老伴生出最后一个杨八子时,终于累死在床上。老伴死的那天,长帆大儿子的儿子正扶着床沿好奇地盯着死去的祖母和新诞的小八叔。长帆的大孙子比他最小的八子还大了三岁。

杨八子一出生就没了娘,也就没了奶吃,为了养活小八子,杨长帆没少受着白眼给小八子求口奶水吃,大马庄有点奶的哺乳期妇女几乎都被杨长帆求过奶水。杨长帆的二儿媳妇在小八子出生半年后也生了孩子,有了奶水,杨长帆这次终于可以给小八子蹭自家人的奶吃了。可是又好像乱了人伦,小八子吃杨长帆二儿媳妇的奶水,不就是小叔子吃嫂子的奶吗,老二家媳妇坚决不干,好劝歹劝,才给小八子没好气地喂一次奶。

有一次杨长帆抱着饿得直哭的小八子又来讨奶水。老二媳妇没好气地解开衣襟拔拉出乳房,冲着杨长帆说,公爹,让小叔子啃我的奶,你要不要也一块吃啊。一个不小心,儿媳妇的奶水挤了出来,射到了杨长帆脸上。

杨长帆背过脸去,老泪纵横,一边往回走一边把脸上的奶水用食指揩下来,放到小八子嘴里让他吸吮。

儿媳妇冲着杨长帆背过去的脊梁嚷道,以后别再来求我了,这饥荒年月,哪个妇女能挤出多余奶水,我这两只奶子养你一个孙子都不够吃!你不能养活了你小子饿死你亲孙子吧!

实在没办法,杨长帆就把家里耕田的主力鲁西大黄牛牵到集市上,跟人换了一头被卖了牛犊正有奶水的皮包骨母牛,小八子总算有了口奶吃。小八子的奶水解决了,没了耕牛,明年开春耕田,杨长帆就只能自己把自己当牲畜使了。

给孩子找奶吃难,找粮食吃更难。翻过1958年的冬天,到了1959年春天,西马庄10户人家里有7户断炊。多了个小八子,杨长帆家里又多了一张嘴巴,八个孩子,成家了三个,还有五个未成年。年逾半百的杨长帆腰板更弯了,拉板车时几乎头点着地,身子在腰部对折了一般,像拉满的弓,更像一个数学大于号“>”。为了给未成年的几个孩子找口吃的,杨长帆干“拉脚”的苦力,拉着装满水泥电线杆的板车徒步五百多里往郑州送货,也从家乡用板车拉几麻袋大豆到三百里外的济宁东乡兑换玉米赚个差价,干的都是一滴汗一滴血的苦力活。可杨长帆再卖命也很难养活一家老小,最饥饿的时候,杨长帆曾带着几个半大小子去田里翻豆秸秆、翻柴垛,找庄稼秸秆上漏下的零星粮食粒充饥,像一只老鸡带着小鸡在土里刨食一样可怜。

生在青黄不接的年代,过着缺吃少穿的日子,除了小八子,杨长帆其他几个孩子都长得面黄肌瘦,一脸菜色,大风一吹站都站不稳。但小八子却长得飞快,到了七八岁时,比大他三岁的大侄子几乎还高出半个脑袋。小八子的饭量奇大,杨长帆如果随着他的性子任他放开肚子吃,小八子一顿饭能吃掉半筐红薯干窝头,吃不饱就哭,哭得天昏地暗,像牛吼一样。

小八子吃不饱饭就去吮家里那头母牛的乳头,见小八子上来吃奶,母牛反倒温顺,并不用牛角抵牾他,任他吃奶。小八子也懂得回报,天天从黄河边割来牛草,晾干喂这头母牛,逐渐把一头皮包骨母牛养得似公牛般健壮。夏天母牛会招惹来很多吸血的苍蝇和牛虻,小八子就脱了鞋子,用鞋底狠拍趴在牛身的吸血鬼。等小八子大一点,他就很少割草了,天天牵着这头牛去黄河边吃草。小八子很依恋他的这头母牛,感情很深,看到别人家的孩子都有娘疼爱,小八子没人的时候就噙着泪趴在牛背上找点体温,有时候,小八子在黄河滩的水草地放牛,我也会赶着家里的几只羊一块去。

黄河拦腰劈了大马庄一刀,就把大马庄一劈为二,河的西岸是西马庄,归了河南省,河的东岸是东马庄,归了山东省。我家在东马庄的黄河岸边,杨长帆一家住在西马庄的黄河岸边,虽然地处两省,但我们两家隔河相望,杨长帆家里牛哞哞叫的声音和杨八子哭的声音都能清晰地传到我家院子来。虽被黄河隔开归了不同省份,但我们两村同属一个祖宗,故而平时来往非常多,踩着黄河浮桥就过来了。等我长到十岁的时候,也经常通过浮桥去杨长帆家里玩,因为他家孩子多。和我玩得最好的就是小八子了,我们年龄相仿,他比我小了一岁。有时候,我也会趁我家没人,偷偷带小八子到我家厨房找点吃的,在我印象里小八子好像从来没有吃饱的时候,我翻出来的东西,他都一股脑吃掉,从来没说过饱了吃不下。渐渐地,我跟小八子成了很好的朋友,除了他的牛,我算是他最好的朋友。

有一次,将近过年,小八子来我家已玩了大半天,我俩觉得非常无聊,就决定踩着黄河的冰到西马庄找点乐子。刚才我俩还在山东省的东马庄,几分钟时间,我和小八子就跨过省界黄河,在河南省管辖的最东的一个村庄的打麦场玩起了滚玻璃球。

正当我们玩得起兴,一个拾粪的老大爷恰巧路过,看到杨八子和我,就冲着小八子急忙劝道,小可怜娃子还不快回家去吃牛肉,再等一会,煮熟的牛肉都让你几个哥姐吃光了,你连快骨头都啃不到!小八子冲着大爷说,你骗俺,俺家那么穷,哪有钱买肉吃。大爷回答说,你家不是有头牛吗,经常见你牵着它吃草,刚被你爸跟你哥杀了正煮肉呢,你快回去啃块骨头吧!我看到小八子的脸色惨白,甩下我箭步向家飞跑,我跟在他后面也一路狂跑,但还是被他甩下老远。

等我气喘吁吁地跑到杨长帆家大门口时,看到小八子天天放牧的那头母牛已经被肢解成了一堆肉,牛血、杂碎装了两大盆,牛的胃、肠子及污物遍及院子的角落。

我终于忍不住拿目光去找寻小八子,我从泪眼里看到小八子正抱着从脖子处砍断的牛头悲痛欲绝地嚎哭,那时,除了小八子自己,没有谁比我更能体会到小八子和这头牛的感情,体会他这一刻哭天抢地的恸哭。

突然,小八子从地上爬起来,撕扯着杨长帆带血的衣服嚷道:你们把我的娘杀了,你们还我的牛,还我的娘!到最后小八子把嗓子都哭哑了,我看到杨长帆的其他七个孩子、儿媳妇、孙子都围在煮肉的大锅旁边,好几个已等不及肉熟,流出口水露出贪婪的吃相,此景,我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也陪着躺在地上的小八子一起大哭起来。

看到小八子没完没了的哭,杨长帆抡起手掌就要抽地上的小八子,巴掌就要打在小八子脸上时,杨长帆突然手掌变成了拳头,砸向了地上的磨刀石。杨长帆泪眼婆娑,抚摸着小八子的头自怨自艾,你们兄弟几个个头都长起来了,没有牛,我们爷几个也能拉得动铁犁,不杀牛,一大家子怎么过这个年关口!

杨长帆哀怨道:“我下辈子投胎宁肯做畜牲,也不想再做人,虽说做畜牲最后免不了要挨刀宰杀,但是畜牲到河边嚼口草就能活,人没粮食吃活不了啊!”

小八子一生哭了两次娘,一次是带着啼哭来到人间报到,算是给刚生了自己就死去的亲娘哭了一场,一次是这次哭喂他奶吃的牛娘。

小八子十四五岁的时候就离开了大马庄, 年幼就出去闯荡谋生,我也在十八岁时出门远行,三年两载才零星回一趟故乡,因此一直再没能遇到杨八子。听我爹娘提及小八子留在了新疆,他爹杨长帆死时小八子并没有赶来,不知道是怨恨他爹,还是太远来不了。但在杨长帆忌日三周年的日子,杨八子还是从新疆坐了五天的火车赶了回来给他爹上坟。为他爹哭了一次。

后来,人到中年,我无数次在梦境中梦到小八子哭泣的场景。费了很大周折,通过家乡七拐八绕的关系,我终于联系到了小八子,当我在电话里报出我的名字时,小八子比我还惊喜和激动,不停地叫我鸣哥,我们聊了许久许久,谈到了往昔的情谊,谈到了家庭和儿女、魂牵梦绕的故乡,当我问到他的职业时,他沉默了好一会才说:

鸣哥,你知道……在草原只能养牛和羊,到最后我也只能亲手把我养大的牛和羊宰掉,剥皮,卖肉。

我的记忆又飞回到四十多年前杨长帆杀牛的那个冰冷的冬日的午后,如果当时的我知道那天的残忍场面并不是小八子今后再也遇不到的血腥记忆,我一定不会像当天那样陪他痛哭,也一定不会像今天这样心情沉痛。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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